三、故事在车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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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后我将透明盒在书桌上,并将棕色的笔记本从书包中翻出来。 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接受男生的礼物,爸爸和哥哥自然除外,有一种很微妙的新鲜感。就像我擅闯顶楼是一样的,宗毓也是这样闯入我的日常生活之中,从一开始的不习惯到逐渐接受他的存在,或许顶楼也是这么接纳我的吧? 我翻开笔记本空白的一页,画起了暴龙。 「如果周家和坚持不放弃的话,我会就这样习惯吗?」我不禁纳闷。 难道只要在我面前转,一切久而久之都会变得理所当然?仔细想想,这居然是个比三角函数还难解的习题。 宗毓对我来说是特别的,假如那天进入顶楼的不是宗毓而是周家和,他有办法像宗毓一样冷静,等我主动敞开心胸问他问题,进而畅谈笔记本上的故事吗? 在暴龙头上多画了两支角,我笑了笑,又拿过橡皮擦将两支畸形的角擦掉。 不对,若不是宗毓,后续发展都将变得不一样,暴龙也不会是原本的暴龙。 既然在意宗毓,为什么不乾脆接受他的追求?我心里也没有个明确的答案。也许是我太害怕吧……我对自己没有信心,宗毓那样优秀,和他在一起肯定每天都要担心他被人抢走,我的心脏承受不住那种打击,索性不要。 宗毓第一眼喜欢上我,那也只是外表而已,是外表,再过几个月他也就腻了。 同一张脸看久了是会烦的。 没有宗毓的顶楼,会很寂寞吧,毕竟我常面对笔记本写着写着,就抬眼搜寻他的身影,若哪天看不到了,心里恐怕会有一阵子不太舒服。 希望这是很久以后才发生的事,先前维持着比朋友更好一点的关係,现在则是比情人还差一点的关係,也没什么不好。 「暴龙找到了更吸引人的腕龙,也就不要管鼻龙了。」在暴龙前面画了两个圆圈,写上管鼻龙和腕龙,我在管鼻龙的圈上打个叉。 摇了摇头,我将笔记本收进抽屉里,拿出今晚该复习的歷史讲义。 一整个晚上,书没怎么唸进去,倒是宗毓和周家和的影子交互着在脑中出现。 情人节的夜晚,我失眠了。 隔天骑着脚踏车上学时,我只觉得眼前任何景物都雾濛濛的,唉,没睡饱的下场就是头脑不清醒,停红灯的时候,我敲敲自己昏沉的脑袋。 「早安啊。」停在隔壁的脚踏车车主忽然对我打招呼。用半睁的睡眼狐疑地望过去,我的心脏也漏跳好几拍。 周家和居然骑着脚踏车……他不是由父母亲自接送的吗?我听心璇提过,她说她很羡慕家里有专车接送的小孩,常常都能晚几分鐘起床,不用担心迟到,而周家和就是其中一位。 缠着我的瞌睡虫顿时吓得全溜光,我顺口回覆一句:「早。」 「笔记我抄完了,回教室再还你。」空气沉默了,他连忙又说。 「嗯。」我点点头。交通号志转绿,我踩下脚踏车踏板,没意愿多留一秒。 周家和也骑着脚踏车跟在我旁边,我故意加快速度,他也加快,我放慢,他就放慢,执意紧咬着我的右侧位置不放。天啊,他是守篮下的吗?卡位卡这么紧! 我不介意有人跟我一起上学,重点在那个人的性别不能是男生啊!被一个敢死队逮到了机会,就会有一群敢死队蜂拥而至,在我有生之年,绝对不要见到自己被一群敢死队跟在脚踏车屁股后面的情景!这下不能走正门了,我在校门前一个红绿灯转弯,骑往侧门的方向。 至少可以避开一些人。 「喔,真倒楣。」结果我在侧门门口碰到宗毓。 宗毓的脚踏车后面真夸张……起码跟了四五台女同学的脚踏车,还有单车双载,难道他每天都这样拖着亲卫队来上学吗?我不禁发笑。 瞧见我,宗毓的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又在望见我身边的周家和后迅速收敛回去,这么明显的表情变化会让周家和发现吧?我用馀光瞥他一眼,值得庆幸的是,周家和的眼光自此至终都往宗毓那里拋去。 宗毓昨晚大概也没睡饱,仗着醋劲大发,竟跟上来卡位在我左边,让我被一左一右夹杀,不知该如何是好,连进到车棚都是三个人并行;我对着宗毓皱起脸,受不了他的幼稚行为,他则用凌厉的目光回瞪我。 「……」妈啊,我今天要请假,我要罢课! 「你都是这个时间来上学吗?」在我停脚踏车的时候,周家和再度啟口问。 嗯,没错,固定这个时间。「不一定,看我的生理时鐘几点醒。」然而我不想明说,感觉坦白后会有很大的麻烦。 「所以你都不需要闹鐘叫醒自己囉?」周家和的眼里透着佩服。 「我会在闹鐘响之前就醒了。」所以我不太会赖床的,设闹鐘只是以防万一。 「那你闹鐘都调几点?」连锁题第三题。 唔,他的问题好多,简直像身家调查,「呃,我……」 我实在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耶!答了不就等于间接暴露我上学的时间吗?周家和套话算是很有技巧了,但我对这方面偏偏敏锐一点,他是骗不到的。 「小灵。」声音从左方传来,我很自然地偏过头。 「怎么了?」话脱口我就后悔了。太大意了!我忘了要假装我们不认识,出声的是宗毓啊! 「今天升旗是不是要颁奖?寒测的。」我猜他不想让我跟周家和继续交谈,才随便找个问题来问。 他的语气只是淡淡的,没表现出和我熟稔的热情;身为校排前几名的「常客」,颁奖颁多了总会在后台认识吧?虽然事实证明我颁了那么多次奖,却从没注意旁边站了谁,但这时的我勉强替自己的应答找到一个理由。 用平常的态度就能混过去了,别紧张!「对,七点半要在司令台后方集合。」 锁上脚踏车,我将钥匙收进书包里。 宗毓将书包甩到肩上,对我笑笑,「等你追回来,第五名。」 他很亲暱地揉揉我的头发,踏着轻盈的脚步走了,在车棚的女孩们一阵惊呼。 我的脸颊发了烫。笨蛋宗毓,你的举动会让人家误会啊! 「别太在意,成绩好的人都会比较自大。」见我愣着,周家和还以为我被宗毓的话打击到,放低音量安慰道:「你一定可以赢过他。」 他选择将宗毓对我的好视而不见?或者该说,他认定宗毓只是在向我挑衅吧?我也曾拿过校排第一名,就那么一、两次。不瞭解内情的人实在不该多说话,宗毓方才那番话是想鼓励我,并非骄矜自满,况且……他是故意说给周家和听的。 宗毓的目的很单纯,想让周家和明白他和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 我不太赞同他的举动,但听了周家和的话后,却突然感到一阵好笑,不打算在中午对宗毓碎碎唸了,反倒希望他下次的药剂量下猛一点。 「比较自大,包括我吗?」背起书包,我不以为然地回应道:「那大家都考差一些比较好囉?这个世界就没有纷争,所有人都能和平相处。」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当然不自大啊,是我看过最谦虚最好的女生。」他被我的话逼得慌了,矢口否认。 不是每个人都能用褒扬收买,过度的夸奖只会让我觉得油嘴滑舌,產生反感。 轻扯嘴角,我没有回他半句话,逕自走离车棚。 我猜,是天生的细緻型嗓音犯了错,让我连讽刺都像百货公司总机在广播寻人。周家和不急不徐地走到我右边,我将书包背在左肩上,右手便垂在身侧随脚步轻摆;周家和刚好和我相反,他又靠得很近,我们两个的手时不时就会触碰到。我皱起眉,不晓得该将手往哪摆,只好拉在书包的带子上,这让我走起路来相当彆扭。 我上辈子得罪了他什么?为什么他要用这种方式折磨我? 第二节下课,心璇兴冲冲地跑过来找我。 「灵,我听人家说你今天在车棚被曹宗毓摸头喔!」心璇整个人乐得快飞起来,好像宗毓摸的不是我的头而是她的一样。 「打个招呼而已吧,我们常在司令台后头碰面,稍微认识。」只盼望心璇能忘记我先前不认识宗毓还向她打听的事。 对不起,请老天爷原谅我说的谎,跟宗毓之间產生八卦我会有生命危险。 「啊,我明天也要骑脚踏车上学!你真幸运!」心璇转着一面转着圈圈一面说:「真好,被帅哥包围的生活。」 她有意无意地瞄了周家和的方向一眼。 在社会组寥寥可数的男生中,周家和算是长得相当不错,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学识很饱,又散发着不与人争的气质,是典型的儒生男孩。他平时很热心助人,异性缘好,藉心璇的八卦新闻,我知道班上有不少女生爱慕他。 不过论交情,他在我心里还是差宗毓十万八千里远。 「若曹宗毓轮流摸遍每个骑脚踏车女生的头,他的手大概也要长茧了。」我打趣地说:「想被帅哥围绕当初怎不念自然组?」 「我现在后悔了嘛!」心璇摇摇我的桌子,「当初没有转是个错误。」 呵呵,社会组转自然组也是比较困难的啊,但我不置可否地对她微笑。有许多人都是为了摆脱自然科的噩梦而选择了社会组,可是我不同,我来到社会组是有明确目标的。其实无论社会组还是自然组,明年的学测还是每一科都要考,真正将社会组与自然组区别开来的是七月份的指考。 我没意愿将自己的未来託付给七月份指考后的分发,最好是繁星计画就能上大学,再不然就用推甄或个人申请,辛苦拼过一次就够了。 「噗──」宗毓喷出一口水,诧异地说:「他没自觉到这种程度?」 口中的「他」自然是指周家和。中午来到顶楼,我将早上宗毓离开后他安慰我的话原原本本转述,宗毓听了直呼不可思议。 「我都抱着被你唸昏头的必死决心了耶!」他一边吃饭一边语焉不详地大叫。 「你还敢说,那件事第二节下课就传到我们班上来了。」我从笔记本上抬起头,不悦地说:「以后做事前先三思好吗?」 「我五思过了好吗!我用的是最不激烈的手段耶!」他用筷子敲着铁製餐盒,那副模样像极了拍卖喊价的主持人,「结果他根本眼睛脱窗。」 暴龙真是他的象徵啊,当初把杀手擦掉果然正确。 「你写到哪啦?」看见我手上拿的是属于他的棕色笔记本,他凑过来问道:「管鼻龙见到腕龙之后怎样了?」 我不好意思告诉他从昨天到现在我只画了一页涂鸦。 「嗯,所以之后她去找暴龙,要暴龙解释清楚,但暴龙是个窝囊的傢伙,他竟然将腕龙跟管鼻龙同时约了出来,带她们到湖边打架,打赢就能成为他的女朋友。」我拚命从脑袋瓜中挤出剧情给他,天晓得我在说什么故事。 「也太烂了吧!那种男的不要也罢!」宗毓相当义愤填膺。 咳咳,那个暴龙其实是你的代称……我抿了抿唇,憋住笑意。 「然后呢,谁赢了?」 「腕龙看到管鼻龙的时候很生气,质问暴龙这个狐狸精是哪里来的。暴龙当然不可能说是脚踏两条船来的,所以他就骗腕龙是网路上认识的网友。」我在暴龙前方已经擦掉的两个圈圈上,重新画了一台笔记型电脑,接了滑鼠握在他手中。 这个故事愈说愈莫名其妙,从古生代跑到现代,暴龙不仅追女生还懂打电脑,设定随便到了极点,有人还催着我说。我瞄了不断用鞋子踢我的宗毓一眼。 「好先进的暴龙,还上网。」他坐到我旁边看笔记本上的涂鸦,似笑非笑地道:「你接下来该不会要说暴龙是个警察追缉许久的网路诈骗好手,已经诱拐无数纯情少女了吧?」 我在暴龙头上加了几条皱纹,「不,暴龙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欧吉桑。」 暴龙的真实年龄显然让宗毓不满意,他意兴阑珊地将头别开。 呵呵,暴龙其实长得非常帅,是个高高瘦瘦的男生,有一头棕色且发质很好的过耳短发,尾端微微上扬的眼睛常常放电,我最喜欢他笑的时候,脸颊上会有两个深深的酒窝,那时的暴龙看起来傻傻的,很可爱。 有一天,暴龙被一群爱慕者追赶,匆匆忙忙躲进森林偏远的一个山洞里,然后在山洞里,他遇到守护森林的精灵…… 「你干么自己闭着眼睛一直笑,想到什么?」宗毓用手肘顶我。 我用笔记本遮住嘴巴,摇摇头。 「摇什么头,你在我面前搞神秘?要逼我出狠招吗……」他露出夸张的眼神咬牙切齿着说。 他的脸缓缓朝我逼近,我将空着的右手撑在后方地板上,整个人往后倾斜四十五度,笑得肩膀都在颤抖。两个人额头碰着额头、眼睛对着眼睛,如果我的下半脸没有隔着笔记本,肯定很危险。 瞪我看了十几秒,我还是不愿招供,宗毓叹了口气往后退开。他的狠招不狠嘛!我心里正如是说,一双手就抓上我的肩膀,用力摇、死命摇、疯狂摇,摇得我整个人头晕目眩。 「说说说、你说不说,不说我继续摇!」他口里威胁,手上的动作还在持续着没停。 「你、你就只会倚强欺弱吗?等一下……好啦,拜託拜託!不要摇了,我、我错了!」边骂边求饶,宗毓这才停下动作,看着我头昏眼花的样子嘿嘿笑。 哼,小人!推了他一把让他以半蹲的姿势栽到地上,我顺势起身跑向顶楼的铁门,眼睛前方似乎有星星一直冒出来,让我连逃跑都东倒西歪。 才刚拉开门,我的笑容就凝在嘴角;宗毓从我后方大骂着追上来,看我愣在门边,也跟着朝我的视线望去。 我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被跟踪了,被周家和。 「打扰到你们了吗?」两方对峙,周家和率先开口,态度不慍不火,却让我从背脊凉了起来,他平时温文的气质此刻像结了冰,冻得周遭气温下降。 宗毓直接揽过我的肩,让我整个人贴在他的胸口上,甚至右耳还能听见左胸内有力的心跳声。比起向周家和解释,他似乎认为宣示主权比较乾净俐落……可是他的主权打哪来的?这么质疑的我却没有逃开,他手心的温度传入我肌肤当中,安定下来的我恢復思考能力,当下只觉得避免周家和未来继续纠缠的方法,就是站着不要动。 我们两个没有回答半句话,只是紧紧靠在一起。 几分鐘后,周家和主动离开了。宗毓还是拥着我不放。 「欸,」不打算让他佔太多便宜,我动手推他,「他走了,你可以放手了吧?」 他低下头挑起眉毛,脸上很明白写着「我就是不放」。 小孩讲不听就要打!我朝他胸口捶了一拳,他的五官扭曲了下,委屈地说:「干么啦,好朋友跟好朋友勾肩搭背有什么关係!你享受、我享受,何乐而不为?你就是爱计较。」 这样最好叫做好朋友勾肩搭背。我使出连续拳,「谁享受了?你不要乱讲话,快点放开我,不然我打到你内伤!快点!」 一面无所谓地说着「你打啊、你打啊」,他一面贪心地把另一支手也伸过来扣在我背上。我、我难不成得拉他跳下楼梯才能挣脱吗! 「你这样我以后不来顶楼。」发现挣扎到最后累的是自己,我索性放弃。 这招百试百灵。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松手,我踩了他一脚,三步併作两步地跳下阶梯。 但后来,我一语成讖,从此真的不能再上顶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