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杨佐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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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佐兰的办公室内,无神的尸体正睁着空洞的眼睛,她俯身跪倒在眼前少女的膝旁,像是一个等待母亲抚慰的初生婴儿。她的眼球内陷,意识混沌。她是谁?她在哪里?她为什么会跪倒在地?在她的眼中,圣母似乎从不远在天边,而是正在她的眼前。她期待着主人的爱抚,一如……一如什么?她忘记了。 主人,主人,她只记得主人。主人将她从地狱里拉了回来,赐予了她行动的力量与再次说话的勇气。主人告诉她,她叫“塔吉克”。现在,主人指引着她站起身来,坐在一张柔软宽大的办公椅上,而她站在她的身后,支撑着她阅读她所看到的全部事物。她翻阅每一本属于这副身体的账簿,阅读每一份日记与文件,她模仿这个名为杨佐兰的女人的语调,刺探女人说话时的想法,最后,她手执杨佐兰的笔,写下女人应当写下的批语。两个小时,她的意识逐渐与这副身体交融,她的神丝逐渐清明,她欣喜地侧抬起头,撒娇着蹭主人干燥有力的手掌。 “你醒了,但也累了。”春晓接受着少女的撒娇,拂过她柔顺的长发,并留下细长的一撮头发在手心里把玩,“休息一会吧,不着急。” “不。”塔吉克急忙攥住她膝头的布料,“我可以的,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还有最后一件——我们得进行一场仪式,但你刚恢复不久,不适宜马上进行那样的仪式,再休息一会吧。” “好吧……”塔吉克萎靡下去,但不一会,疑惑又在她心底吐泡泡,她探起身问道,“是什么样的仪式?” “是既能让你生存在这副身体中,又能隔绝契约影响的仪式。” 杨润昕正在经历一场长跑测试。八百米,她并不擅长的长度。奔跑在露天cao场上,她的脸颊因为喘不上气变得愈加通红,所有人都穿着统一的白色校服与深蓝色校裤,可唯独在她的身上,这一套装显得如此空荡。大口喘气时与空气的接触带有铁锈质感,腥气将要穿刺她的喉咙,她受风阻挡,最终没有保住第二的宝座,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女孩超越她抵达终点线。 “第八个,不要停!再走一会!”无所谓,反正她无法停下自己的步伐,茫然地环绕同学积聚的土地行走,她混在人群中等待登记分数。 一个猪猡,两个猪猡,三个猪猡。她漫无目的地数着,在这里她没有朋友,她的朋友在菲亚,在门德里,在亚罗利尔,唯独不在这里。她们抛弃了她,就像母亲抛弃了她一样。她能去哪儿呢?就算她逃离了这里,她能去哪儿呢?问题接踵而至,人生的乌云天梯般从天空中挂下,她望向天空,失败地平躺在草坪上。远方的光点反射在她地身上,她用手背遮挡,起身,看到教学楼杂物库前涌动着的一团迷雾。它旁若无人地存在着,迷雾的缝隙中透出光斑,间歇照耀在人们身上,光斑如此鲜明,鲜明得晃人眼睛,却无人留心它的存在。杨润昕抓住一个同学的肩膀,手指指向那个方向问她:“那里有什么?” “你抓疼我了!有病吧!那里?那里就是杂物库啊,你个傻逼。”女孩顶开她的手,瞥了一眼她手指指向的位置,一脸奇怪地看了她一会,然后又转回身和朋友们一同欢声笑语。 真奇怪,杨润昕歪头,她想到了一个人,也因此向那个方向走去。 “我知道如果你想,你完全可以混入学校。”春晓牵着她的手,带她穿过杂物库的铁门。进入杂物库后,杨润昕放开她的手,爬上一堆折叠垫板的顶峰。女孩坐在最高点,俯视追寻她而来的春晓,“为什么不干脆来陪我一起上学呢?如果你需要经常来找我的话。”门依然维持着锁住的状态,灯泡也是,环境的乌黑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变化的是她,她的眼睛,她的视线因面前的春晓得以穿梭于黑暗中。 “我想我上辈子已经上够学了。”春晓轻笑着回应道,抬起眼,神奇的是,她的眼瞳异常地处于竖起得状态中,极致的张力膨胀在这样一张寡淡的面孔上,如同蛇蝎,又似皮鞭。压迫感从不因位置的高低而决定,这是这一秒杨润昕见证的道理。在她的心中,无数双眼睛出现又消失,它们变换游移,发寒的心绪绞弄得她大脑发疼,她有些眩晕,又因为这眩晕而感到委屈,忍不住问出声,“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抱歉,我必须思考些事情。” “思考什么?” 春晓没有直接回答,她用脚掌推动脚边的杠铃,反而问:“你熟悉杨佐兰吗?” “不算……熟悉,但她私下里经常会来跟杨永成聊些什么,杨永成这种时候总会把我赶出去,所以我们只是打过很多次照面。怎么了?”杨佐兰没有厘清情况,只能顺着春晓的思路往下说。 “如果一定要给她定性,你会怎么形容她?” “一个美丽但自大骄傲的女人,她一直认为她的家族拖累了她,觉得自己配得上更好的生活。”杨润昕抬起头,有些讥讽地笑了一下,“说实在,我原本以为在她那个位置的人应该会很自在,结果后来我发现,她也不过如此。” “什么不过如此?” “就是哪怕处于她那个位置,人也无法逃离这里。”杨润昕说道,“哪怕你掌控了一个村庄的运输线路,哪怕你拥有金钱、拥有地位,被捆绑就是被捆绑,不得自由就是不得自由。” “你因此而害怕过。” “你不会吗?她背后可是有一整个家族的,他们喝她的血,吃她的骨头,榨干她的全部使用价值,她多讨人恨啊,可她那么厉害……可再厉害也无法帮助她逃离这里……” “你为什么会觉得她想逃离这里?” “因为我曾经看到杨永成把她踩在脚底下。”杨润昕的笑容变得卑劣,她也许意识到自己的语句中流淌着嫉妒的因子,也许没有,“他踢她的肚子,疯狂的、暴虐的,仿佛里面孕育着一个不该存在得生命,我当时就站在门外,等身镜反射出他们无所顾忌地厮打,我抱着他让我买的早点,不敢进门。正当我准备悄悄离开的时候,我听见那个女人同样癫狂的笑声,她说‘对!这是你的孩子,一个裂鬼的孩子!你杀不死他的,他会比你更加强大!’,而杨永成让她闭嘴。” 春晓的睫毛微颤,“然后呢?” “钝响,我听到了一声钝响,然后一片寂静里,直到女人的指甲划破了什么,杨永成又开始反复、持续地踢她的肚子,闷声持续了很久。我站在门外,血顺着门缝流了出来,我吓了一跳,急忙逃开了。”那时那景似乎还映在她脑海里,杨润昕应激地喘着气,“我以为……你知道,那是流产的血,但当我再回到屋子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地上没有清理的痕迹,工具上也没有,两个人客客气气的,杨佐兰的裙子也完好无损,她的身上毫无伤痕。真像是闹鬼了。” “所以你早就开始怀疑了对吗?”春晓眨着眼睛,缓慢地说。 “……对,但我不确定他到底是什么。”杨润昕避开春晓的眼睛,心虚着说,“别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我,我又不是故意不说的!你没问我,我也没找到时机。再说,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不也瞒着我吗?” “你可不是今天第一个接受我质询的人。”春晓站起身,逼近杨润昕,“我会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的,但首先,我必须强调一件事。”她没有对杨润昕做任何事,她只是站在那里,平静地注视着这个略有狡黠的、但仍旧只有十五岁的女孩,“我帮助你,是出于我的自愿;而我不帮助你,是出于我的天性。你明白吗?你根本不是我的信徒,你的生死对我毫无价值。所以,拿出你的诚意和本钱来,不要期待我、期待天降横福,然后能带着你和你的小秘密离开。” “我问你,你明白吗。” “说话!” “明,明白了……”杨润昕低着头,咬着嘴唇打破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