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航

    首都星利沃维坦距离D－503小行星并不近，备用飞船的能源只将将够抵达那里。

    为了留出一点能源预防意外情况，老林调低了舱内灯照的亮度，关闭了几乎所有人面前的投影屏幕，只余下他自己的那一台开着。失去了隔音屏障的掩护，舱内那些低声交谈汇在一处，成了持续的令人略感头痛的噪音。

    飞船上的舷窗并不大，秦杏兴致缺缺地从那窗子望出去。她瞧着那极致的黑与璀璨的光交织在一起，心下却不是为这宇宙的浩瀚动容，而是想着渺小的她自己。

    她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秦珩这样久。从五岁时遇见秦珩，他便强行把她的人生轨迹编进他的附属里。一切正面的情绪也渐渐因此连带着变得奢侈，它们像是被秦珩统统塞进了她难以企及的最高层，而她被他磋磨得一寸寸地矮下去。以至于她无论多么努力地踮起脚尖试图拿取那些本应属于她的情绪，都只能触到空气，甚至由于频繁的尝试而力竭摔倒。

    D－503小行星当然难以与作为首都的利沃维坦星比较，而且前者对于作为禁脔的她而言毫无疑问的太过凶险。但如果真的能够选择，她仍然不愿意返回利沃维坦星。某种意义上，它在她那里几乎等同于“绝望”。

    “回去你有什么打算？”

    赵元谨低低地问她，也许是因为他把声音压得过低了，听着倒有点哑。

    “能有什么打算？”

    秦杏自嘲地笑了笑，偏过头看他，微微挑起一侧眉：“你有话直说。”

    黯淡的光照下，他的镜框倒是犹晕着一点熠熠的金色，只是到底不如他那一双眼明亮。而望向秦杏的这一双黑色的眼里总像是在掩着些什么，正如他的话，从不愿真正地讲清。

    “他给你的那颗‘糖’，我听安吉说过了。”

    “安吉同你说这个？赵先生倒是很关注我。”

    她只是笑，就要转过头中止与他的对话，赵元谨立刻急急补充道：

    “难不成你想一直吃着那‘糖’下去？”

    这话的确令她无法忽视，秦杏终于认真看向他。她才发现他的眼瞳是纯粹的黑，不杂一点棕色。

    “你的确是商人。”

    赵元谨略略一点头，仍对着她笑：

    “但我只做能获利的生意。”

    她眉挑得更高些，语气立刻强硬起来：

    “那恐怕要让赵先生失望了，我先前的话不是空话。”秦杏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提示他。“除非如此，否则绝无可能。”

    “你会退一步的，秦小姐。”

    他的笑容无懈可击，在金丝框眼镜的衬托下甚至很有几分绅士的味道。

    “除了我以外，还有谁能在这上面帮助你呢？”

    秦杏的神情并无波动，这似乎却让赵元谨更兴奋了。他的身体向她那侧稍稍倾过去，仿若耳语的音量酷似调情。

    “还有谁呢，秦小姐？”

    她几乎是立刻就站起身来，尽管未露出什么表情来，他还是嗅到了她竭力掩藏的无措。但她的声音却很坚定，像是咬牙切齿的警告。

    “赵先生，你太过自大了！”

    秦杏离开得很决绝，只留下还在回味琢磨的赵元谨，以及一阵因她此番反常举动出现的极短暂的安静。

    秦杏第五次用力拽扯休息间的门时，它终于成功地开了。

    只是它没能成功地向她敞开期待的喘息之机，而是不成功地从门缝里露出一张老林的脸，以及一团不断涌出的呛人烟雾。

    卡在门缝里的老林左右瞧了瞧，见只有秦杏一人，便立刻捉住她的手腕，迅速而几乎无声地把她拉进了门内。

    远在意料之外的状况唬得秦杏愣了一愣，刚回过神来，就又被休息室里的“云山雾罩”惹得咳嗽连连。好容易平复下来，抬起头便瞧见指间仍夹着半支卷烟的老林皱着眉看她。

    “你这身体素质也太差了，之前给你的两支营养剂都喝了吗？”

    这倒是教秦杏想起她说的那句谎话来，彼时假称两日未进食以避开老林对自己身体状况的深究，最后却因此得了他一支淡金色的营养剂。她一直对此过意不去，连忙翻出那一支营养剂递还给老林。

    “喝掉了一支，这一支我用不上，还给你。”

    老林完全没有要收的意思，反而训起她来：

    “用不上就存着，总会有用上的时候！再说以你现在这个身体状况，说用不上你觉得有谁会信？好好调理着吧！才跟别人说了‘会重视自己’多久？看来都是骗人的谎话罢了！”

    “不是这样的！我没有说谎话！”秦杏赶紧解释起来，也不得不把那支营养剂再度收好。她叹了一口气：“我只是觉得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老靠着你的帮助，总得自己想想办法。”

    老林吸了一口他的卷烟，这样相当老派的抽烟方式如今在利沃维坦星已经不仅过时而且违法了。大概是因为知道接下来恐怕要有好长一段时间被迫与卷烟分离，老林抽得远比平时要凶。

    “给你就收着。那些有的没的继续照想不误就是了。别就只知道为难自己。”

    他又朝她瞥来一眼，看不出来喜怒。老林半真半假地抱怨道：

    “好不容易飞船能切到自动驾驶模式，不用我看管了。原本想着来休息间好好休息一会儿，结果烟还没抽上几根，麻烦倒是自己找上来了！”

    秦杏不由得被这话激得紧张起来，连忙朝着门那边走去，准备回到自己座位上去。

    “实在抱歉，我真的没想打扰的。这就走了，我以后一定会注意！”

    “你走什么？”

    老林的眉反而因她这话皱得更紧了些。

    “我什么时候说要赶你走？这休息间也不是装不下我们两个人，没必要你离开。我这么不近人情吗？”

    秦杏停住脚步，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对于喜怒无常、脾气古怪的老林。她短时间内真不知道如何应对他，在他面前，她似乎更显笨嘴拙舌。

    老林冷哼了一声。随即语气倒是和缓下来。

    “你来这边吧，在睡眠舱里睡一觉。”

    他指了指他身侧的那个明显等级很高的睡眠舱，又解释道：“临时宿舍里的那个和这个比就是垃圾。你试试就知道了。”

    在经历过西亚涅穹洞里的陶片摧残后，秦杏的确很需要一场较为深度的睡眠。她的身体在此之前就频频向她发出休息的请求，可在方才那样的关头，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松懈。她来到这休息间，本来就是打算好好休息一番，此时得到这样的机会当然无法拒绝。

    “你睡吧，我守着你。”

    老林最后的这条不经意补充，到底击溃了她丢盔弃甲的纠结。秦杏立刻走到了那睡眠舱近前，跟老林道了谢后便钻进了那睡眠舱里。她也很快陷入了梦寐以求的沉沉睡眠。

    睡眠舱里的秦杏确乎睡得很熟。

    她看上去像是在做一个美梦。那么，她是梦见了什么呢？

    站在睡眠舱边的老林几乎要因自己这样过于感性、毫无营养的联想打出一个寒颤来。他什么时候成了这样的人？他完全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该死的思维审查！”

    他再度用口型不发声地骂出这一句。依旧很有恼羞成怒的意思。

    那些源自睡眠舱上躺着的这位女孩的情绪感情仍因那该死的思维审查在他的脑海里游走。他总是不可避免地受她的境况影响。而那情绪感情之深之浓，几乎令他有冲进她的躯壳、取她而代之地活的荒谬打算。

    他叹出一口长气。

    所幸的是，她也许算不上聪明人，但好歹不是糊涂人。不然他的荒谬打算恐怕真的要开始着手研究了，

    回航的备用飞船上依旧人声嘈杂。

    但秦杏倒的的确确睡了一场难得的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