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市文学 - 经典小说 - 逃亡者(复仇/男小三)在线阅读 - 启航

启航

    

启航



    勒阿弗尔港口上到处是拥挤的行人,强烈的不安笼罩在这座法兰西最大的港口之上。

    宪兵拦住每个旅客,强硬地要求他们拿出证明身份的东西。有的人低三下四,讨好哀求,希望宪兵看到他们递过来的包袱里那一缕金色或银色的光芒,掂掂重量就会改变主意。

    但这没有用,主管是从巴黎来的,据说是最近城里那件大事的头领之一。

    “巴黎发生了什么?”不安的情绪顺着风四处飘荡。

    无套裤汉神采飞扬,在街头唱着歌谣,断头台女士如此忙碌,路灯上的脑袋隔三差五就会加上新的。消息传到诺曼底后,这些紧张的外省人不安地开始讨论:

    “国王没了,那会有新国王吗?”

    “英国佬不是杀了一个又迎回去一个?”

    “他们巴黎城里再怎么闹,消息到我们这儿事情早定了。”

    “我无所谓,就算天塌下来,那些巴黎城里的老爷太太吃的用的不都得从我们这里过。”

    “说起来,你们有看到港口的那艘新船吗?”

    “怎么了?特别大吗?”

    “不是,好像装了蒸汽机。”

    “总有疯子爱倒腾这些。”

    “船主才是最疯的,居然允许这么搞。”

    “皮痒了你!废话一堆!还不干活!”

    随着一声怒斥,聚在一起聊小话的劳工如鸟兽散,埋下头,接着搬运行李。宪兵一脚踹开木箱,咕噜噜滚出几个柳橙。没有人敢去捡拾,箱子的主人也没有发出一声抱怨。

    远处走来了一群穿着破旧的人,三三两两,脸上尽是颓丧与惊恐的神色,怀中的婴儿止不住地要啼哭,被又惊又怕的女人捂住了口,宪兵的双眼如鹰隼一般扫过他们的外套,仔细打量起了破洞与补丁,以及男男女女露出的手脚的皮肤。虽然穿着破旧,但这几人的皮肤显然不像长期劳作的人那样粗糙。

    “抓起来。”

    卫队长走来,扫了一眼为首的中年人变得煞白的面孔。“古斯塔夫伯爵,您好,初次见面,思乡病使您如此脆弱忧愁,又何必来到这乡下小地方呢。不过别担心,很快您就能回到巴黎,您的疾病也能有所缓解。”

    伯爵眼神游离,一时间似乎无法接受自己的命运,而身边女人怀中的孩童终于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哭叫。哭声在码头的上方盘旋,每个人心中都笼上了阴影。

    “莱格利斯先生,这边请,船在这边。”卫队长看到一男一女两人缓缓行来,脸上立刻换上了甜美的笑容,“您请,昨晚的睡眠可还舒适,乡下地方的人举止粗陋,没有惊扰了您的酣眠吧。”

    莱格利斯先生身材细长,面色苍白,裹着海军蓝的长外套,双角帽的帽檐几乎压过眼睛,说话时嘴唇神经质地抖动着:“很好,我们休息得很好。”随即又急急把围巾拉上去,仿佛受不了一点风寒。

    他身后半步的那位女士,穿着印花布的裙子,肩上层层叠叠裹着灰色的披风。如果不出声,几乎不会有人意识到她的存在。在这个喧哗sao动的港口上,她是一抹流亡的阴影。

    莱格利斯先生走在最前面,这位裹着披风的女士微微行个礼,也跟着走了。她的裙子险些扫过地上的污泥与脏水,然而她似乎对一切全不在意。然而在登上舷梯的那一刻,莱格利斯夫人似乎是神情恍惚了片刻,险些摔了一跤。

    莱格利斯先生回过头瞟了她一眼,随即对远处的随从说道:“夫人生病了,你们好好看着她。”

    莱格利斯夫人避开随从的手,独自走上这艘为远洋航行而建的大船。

    随着一声启动的号子,大船缓缓驶出了勒阿弗尔港。“希波吕忒,一个战败者的名字!”船甫一离岸,莱格利斯先生就凑到莱格利斯夫人身边,嘴唇贴着她的耳朵,“如果我早知道你给这艘船起这个名字!我宁可把你丢在巴黎,让那些无套裤汉闯进来割开你的喉咙!”

    莱格利斯夫人一句话也不说,身形笔直,如同甲板上的又一根桅杆。

    “你给这艘船加上无用的装饰,让船长重新招一批水手,你姓奥利维埃,拥有丰厚的嫁妆,然而事实上你只是奥利维埃家的穷亲戚,奥利维埃小姐的家庭教师,嫁妆的衣箱里装着的是一块块石头而已!你两手空空地出现在我身边,让我一时间成为巴黎社交圈内的一桩笑柄!”

    “这一切的起因都是你自作多情,不是吗?”莱格利斯夫人忽然开口,语气讥诮,“你想要和奥利维埃家搭上关系,在舞会上看到我站在奥利维埃小姐身侧,自顾自向我示好,如今倒是我的问题了?”莱格利斯夫人面色铁青,转身就要走。

    “你说得对,至少你的脸蛋和口才还是货真价实。”莱格利斯先生轻轻松松把莱格利斯夫人捉回自己的怀里,感到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莱格利斯先生脸上绽开若有若无的满意笑容,随即在她的耳朵上狎昵地咬了一口,留下小小的齿印。

    “回舱房去吧,在那里乖乖等我。亲爱的黛博拉,你这锡铸的银勺,即使是个不折不扣的假货,表面上也是亮闪闪的惹人喜爱,就乖乖呆在头等舱里等待丈夫的抚慰好了。不然,被追上来的猎犬发觉身份,或者被下等舱里的臭气熏到你洁白的面庞,两种结果你都不能忍受吧?”

    莱格利斯夫人沉默地行了个礼,转身离开。她感到自己的耳朵隐隐作痛,那条狗,那条肮脏的狗!

    她站在船舱门口踌躇了片刻。往右是向上的扶梯,通往贵宾室,莱格利斯夫人冷漠地想:九成都是些预备逃去新大陆的贵族,他们能混到这里肯定花费不菲。

    顶层是主人的房间,自己的鸟笼,这艘船的心脏。我是希波吕忒号真正的船主。不论那条狗怎么说,这个事实都无法改变。

    这层是厨房和普通的客房,左手往下则是水手等人居住的地方,水密舱,仓库和不好说有没有启用的锅炉房。

    莱格利斯夫人决定往下走。

    水手舱里人来人往,大家对着那个叫排班表的稀奇东西七嘴八舌。大副宣布这是干什么用的。全部水手分成两班,每班工作12个小时,还有轮休。那些跟着丈夫上船的女人也可以领口粮,而不必从丈夫的嘴里抠下一份。正当有些水手以为自己耳朵坏了的时候,那位传说中的好金主身娇体弱的妻子,莱格利斯夫人出现在了门口。

    莱格利斯夫人习惯性地摘下帽子,恍然发现身后并没有侍女跟随,于是只能把帽子提在手里。她红润的脸颊充满生气,和丈夫死气沉沉的白形成鲜明的对比。灰绿色的眼睛总是微微垂着,长长的睫毛偶然扇动,眼里闪过强烈的野心。只是还没能捕捉这种神态,她就又垂下眼,似乎变回了一个城里随处可见的成日阅读浪漫小说的年轻女子。

    所有水手齐刷刷地盯着这个女人。莱格利斯夫人一眼扫过所有水手,随即挥手让他们去各自的位子上工作。所有的水手都逃开了。谁也不想招惹传闻中的船主夫人,或是受罚或是扣薪。轮休和给女人放饭的规矩更是让不少水手心里一动。个别小年轻已经在盘算好好表现,要是在这艘船上能混个稳定的位置,回头就把老家的女人带来,小孩接着做水手。

    克洛德在莱格利斯夫人出现的一刹那,感到一声惊雷从头顶劈下。他狠狠把头埋下去,默默地用力刷洗送餐的餐盘,错过了莱格利斯夫人的手势。

    埃莉萨·勒弗莱,家道中落后仿佛人间蒸发,没想到居然出现在这里!

    埃莉萨穿着得体,神色沉着镇定,仪态优美如大理石像。克洛德·维尔纳这么想着,把头更低下了些,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人都已经走光了,他孤零零留在舱里,很是扎眼。

    克洛德本以为自己再次与埃莉萨·勒弗莱会面的时候,他仪表堂堂,风度翩翩,被勒弗莱家的佣人引向会客室,与穿着宽松家常衣服的埃莉萨在走廊相遇,她手里拿着捕虫网与昆虫图鉴,匆匆忙忙去换见客的裙子,而他在会客室里等待她;

    或者是重逢在某场沙龙或是舞会,出口成章,锋芒毕露,为彼此的才华所倾倒,细细谈起对局势的看法,对艺术的鉴赏,对生活的态度,相谈甚欢,心有灵犀,经人介绍才惊觉是童年相识,而后面的故事他羞于再想。

    绝不是像现在这样,在潮湿晃动的船舱中隔着杂物,尘埃与莱格利斯夫人的身份。

    这样落魄而不体面的样子,给埃莉萨看到了,她会说些什么呢?克洛德不敢去想。他庆幸自己留了克洛德·卢瓦斯的假名,他的皮肤变成麦色,手脚关节变得粗大,胳膊和腿上留下交错的疤痕,克洛德·卢瓦斯与克洛德·维尔纳的相似之处在生活的锤炼中一点点消失了。

    他祈祷埃莉萨能快些离开,又暗恨自己为了薪水上了这艘船。埃莉萨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这阴暗潮湿的水手室和她实在是太不相称了。

    她千万别认出我,克洛德那颗心激烈地跳动起来,自父母蒙难,家财散尽后,他从未感到这颗心如此激烈地鼓动,他想要撒腿逃跑,但他不敢。这一年来落魄的生活已经让他明白要怎样低头。

    无数次的求助得到的从来只有紧闭的大门,守卫的冷语与看门犬的狂吠,更常见的情况是他求助的信笺还未投出,就已听到对方也已覆灭的消息。

    “抬起头来。”埃莉萨的声音冷得像冰,打断了克洛德的回忆。埃莉萨微不可见地皱眉,“洗了脸再来见我。”

    克洛德急忙洗干净手脚回来。埃莉萨上下打量着这个男人,身形,发色和瞳孔和自己的丈夫都极为相似,甚至面容也能找到些同样的地方。只不过更有活力,在底层摸爬滚打了很久,看起来并不像丈夫那般,是一条苍白的影子。

    男人的眉宇里有淡淡的忧愁,就像是爱情小说里多情的年轻人,她还在眼神中看到了隐隐的不甘,她讨厌这种不甘。

    埃莉萨想:这船上难道就没有别的相似的人了吗?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她绝不能放它溜走。水手是最合适的选择,然而这个最合适的对象身上还带着让人厌恶的味道,让她回忆起自己无忧无虑的时光。

    “您有什么吩咐吗?”

    埃莉萨蹙起眉头,发现这个男人虽然以仆从的身份开口,脸上却浮现出了几分羞涩。这让她更加觉得荒诞滑稽,然而那种熟悉的感觉也因此无比强烈。

    “你为什么要这么看我?”

    克洛德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甚至惊得一哆嗦:“没,没有啊。”

    埃莉萨这才有了点兴趣:“你叫什么?”

    “克洛德·卢瓦斯。”

    “那么,卢瓦斯,我问你,无上的地位和超然的财富,你会选择哪一个?”

    “夫人,这两者是一对双生子,当拥有无上的地位时,自然就会拥有超然的财富,反之亦然。”

    埃莉萨有些诧异,不禁又仔细打量起这个年轻人,这种熟悉的感觉不是因为帕瓦尔·莱格利斯,在一切疑问明了前,她不会做出决断。

    埃莉萨开口:“我房里晚上要烧东方来的香炭,存在后面的仓库里,你晚饭后送上去,交给我的侍女玛利亚。”

    水手长搓着手凑上来:“夫人,他是个新来的,做事毛躁,不如让我——”

    “山雀喋喋不休,这是为了什么?”

    水手长讪讪地退下,走之前瞟了一眼克洛德,这才发现这个平时沉默的男人有着深色的卷发和栗色的眼睛,神情中隐隐带着忧郁的色彩。反而更适合出入在沙龙高谈阔论,或者是夫人小姐的榻上供人赏玩。

    莱格利斯夫人离开了,水手长立刻回到船舱里,上下打量着克洛德,玩笑道:“你是要攀高枝了啊?”

    克洛德摇摇头:“想哪去了,就是让我送个东西。完成自己的工作,拿到应得的薪水,我就已经心满意足,她在巴黎什么人见不到,要来船上捡个水手。”

    水手长还不死心:“你跟了她不比跑船强?我巴黎来的,我有个发小进宫当了王后的情人,钱流水似的往他家里涌。”他突然想起最近巴黎人头摇落,赶紧闭上了嘴,正要找补回去,听到克洛德说:

    “我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胆量,不想不明不白地死了,被扔进海里喂鱼。”

    水手长一听有台阶可下,赶紧点点头:“确实,还是老实干活的好。”他捕捉到刚刚克洛德的话,笑起来:“你小子,说老实干活拿钱就行了,还什么完成自己的工作,拿到应得的薪水。你这用词,该不会真是哪个少爷吧?哦哟,这么说你长得还挺像船主的?你去和人家攀攀亲戚?”

    克洛德心里一动,脸上不显,笑道:“我要真是个少爷,我不得住上面,还睡你隔壁,半夜听你打鼾?你什么时候见到船主的?我都没见过他。”

    “害,也就远远地瞄过一次,他和船长交代任务的时候,我刚好在旁边。不过你这么一说,船上可能确实没几个人见过他的脸。他和你一样,高个儿,棕色头发,栗色的眼睛,不过你看起来比他结实多了。”

    “人家才看不上我们呢。”

    “你说的也是!人家天天骑马练剑锻炼,我们整日拉纤扛包,不用练也一身的块rou,但到了人家跟前,只会嫌我们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