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

    终会成为了一名鬼差。

    原来人死之后，由于魂魄不全，或多或少会和活着时有一些差别，比如终会总感觉很不舒服，比胸口插着的箭支，满身的血腥气还要不舒服，这种感觉的源头来自于他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这件事就像一个诅咒，在他死后不停地困扰着他。

    终会因此决定成为一名鬼差。一般来说，人死后最多只能在阴间停留七天，但只要通过考核成为鬼差，就可以一直待到不想干为止，不仅时常有公费旅游，每年还有为期不短的回阳假。

    在阴间，愿意当鬼差的鬼是很多的，但是能成为鬼差的很少，从举孝廉到九品中正到科举再到考公，录取比例一直很低。当然这难不倒终会，他很聪明，只要他想，就没有做不到的事。

    终会是在报道第一天遇到荀彧的。荀彧是地府有名的卷王兼工作机器，他工作的时候冷静，智慧，而且不含一丝感情。荀彧在地府的人事系统工作，能通过他的考核，说明这个鬼的脑子还没有傻掉。因此他对终会说:“每个人都会忘记一些重要的事。如果你只忘记了一件，那是很值得庆幸的。”

    终会并没有因此感到高兴。他依旧很不舒服，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宛如跗骨之蛆，无法摆脱或者缓解，简直可以说是痛苦。说起来也怪，如果你忘记了一件事，就不会意识到这件事是否重要；再说，就算很重要，能比死亡还重要吗？但是终会的确忘记了一件让他死掉之后还感到痛苦的事。

    终会是一个做事从不拖泥带水的人，一旦确定了要干，就会毫不犹豫地贯彻到底。在没有回想起自己到底忘记了什么事之前，终会决定作为一名鬼差存在着。

    荀彧提醒他:“成为鬼差之后，你会忘记一切和你的死亡有关的事，尤其是距离死亡日期很近的那部分。即使偶然有机会了解到自己是怎么死的，这段记忆也只会持续一天，之后再次遗忘。”

    “为什么？”终会无语，现在他不仅没有回想起来自己到底忘了什么事，而且又要忘记一件重要的事。

    “这是规定。死亡的真相会让鬼应激。”荀彧解释完，顿了顿道，“明早去部门报道，实习期一年，没有加班费。”

    终会觉得自己确实是凉透了。

    （二）

    在地府当鬼差的日子就像流水一样过去。终会对于勾走死去之人灵魂这项工作已经非常熟练，熟练到他开始思考自己是工作了很多天，还是工作了一天，然后重复了很多遍。

    阴间的时间线和阳间的有很大区别，在逐渐漫长的岁月里，终会去过很多地方。战场和医院是最常去的。他还去过很多人的家里。有的人死去时身边围满了人，有的人孤独死去。终会认为自己应该属于后者。他聪明英俊，年纪轻轻就位居高位，拥有许多朋友，但他心里讨厌着人类。绝大多数人类都是愚蠢的，聒噪的，令人厌恶的；剩下的少部分人里，至少有一半都该死。像他这样的人，就该在一个无人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死掉。

    这样看来当个鬼差还是不错的，不用见人，只用和鬼打交道。在所有的鬼里面，终会最喜欢荀彧，原因有以下三点:一，荀彧很聪明，终会喜欢聪明人，交流起来方便；二，荀彧很冷静，从不说废话，终会讨厌听废话；三，荀彧很美，身上还总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香气。用香的人常见，用香的漂亮鬼终会只见过一个，颜控严重的终会无法抗拒自己本能对美好事物的欣赏。荀彧在他心中是特别的。但是终会对于荀彧来说不是特别的。荀彧对谁都一样，冷静而缺少感情。终会有时候会猜测，不知道荀彧忘记了什么事。

    也可能他什么都没忘。

    （三）

    终会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工作的第几年了。身边的鬼来来去去，他依然秉从生前的习惯，装作一副热情待鬼，真诚友善的样子，因此又有了许多鬼友，有些是生前的熟人，有些是新结交的。终会对此微微感到厌烦，但仅此而已。他仍未弄清自己到底忘记了什么事。或许这件事和他的死亡有关，那他可能永远也无法知道真相了。如果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是可笑的，毫无意义的，这对于终会来说不能不将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但要说后悔，倒是从来没有过。人往往只会后悔自己没做过什么事，而不会后悔自己做过什么事，鬼也一样。

    这期间忽然发生了一件事。

    终会本来以为是一件小事。一天下班之后，他接到了荀彧的电话，约他去吃饭。

    其实地府很早就通网了，终会每天定时刷一遍热搜，保证在社交时有话可说，同时孜孜不倦地搜索一切可能和自己遗忘的事相关的内容。偶尔他会感到愤怒，因为绝大多数的鬼似乎并不在乎自己忘记了什么，这让他的执念显得有些不正常。荀彧更加离谱，他似乎什么都没忘，但每天都在试图忘记什么事。正如荀彧对于终会寻找回忆一事丝毫不感兴趣，终会对于荀彧到底想忘记什么也没有兴趣。这样很好，他就不用在荀彧面前装模作样了，就算是一向习惯在所有人面前戴着面具的终会，偶尔也有想任性放松一下的时候。所以终会决定赴约。

    终会到的时候，已经来了一个鬼。这个鬼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别人没来，自己却喝得半醉。

    “好久不见，郭先生依旧贪杯啊。”终会亲近地打招呼。

    郭嘉笑嘻嘻地扬手:“今晚不醉不归。”

    “主人未到，有些不合适吧。”终会提醒。

    郭嘉含含糊糊地回答:“主人？主人明天就……所以我们更要大喝一场，不醉……不归。”

    终会含笑看着他，眼底一片冰冷。

    “荀先生呢？他怎么还不来。”

    郭嘉的脸一下子垮下来:“他走啦！走啦！……没饭吃。”

    终会不再看郭嘉，他起身推门，看见一个背影渐行渐远。

    “荀先生！何故不告而别？”他疾走两步，对着背影大喊道，声音在风中扭曲，有阴间特有的恐怖感。

    话刚说完，终会的手机就响了。

    是一条来自荀彧的信息。

    “我还是忘不了他。”

    紧接着又是一条。

    “不要再回想你忘记的事，如果你不想像我一样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