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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夜雨十年灯 第83节

    她捧起茶壶,恭恭敬敬给宋郁之续上茶水,笑容狗腿:“三师兄,以茶代酒,祝咱们一路顺风。”

    两日后,蔡昭与宋郁之相隔半日下山。

    前者留下字条,说想效仿姑姑,独自去江湖上看看,增长见识。

    后者吩咐贴身随从传话,说因为痊愈不顺,心头不快,想去外头散散心,顺便找找恢复功力的法子。

    两人在青阙镇外碰头。

    蔡昭有些担忧:“大家不会怀疑我们是一起走的吧。”

    “不会。”宋郁之十分淡定,“我特意等大家发现你走了,与众弟子一道用过午饭才下山的。”

    “那就好。”蔡昭还是觉得心神不定,不住的回头。

    宋郁之:“怎么了?”

    蔡昭摸摸脑袋:“呃,我好像忘了什么。”

    ……

    丁卓从内室中出来,微微而笑:“五师弟,麻烦你明日给我准备香汤沐浴。”

    “好说好说。原来明天就是比武之日了么,真是恭喜恭喜。”樊兴家擦着满脑门的汗,“不过四师兄啊,有件小事你最好知道一下。”

    “比武在即,小事就不必告诉我了,免得扰乱我心。”

    “……这件事你非知道不可。”

    “五师弟太不知事了,还有何事比我明日比武更重要?”

    “你的比武对手跑了。”

    第67章

    瀚海山不是一座山, 而是一片山脉。

    一眼望去,尽是层层叠叠的峰峦,起起伏伏的山脊,白日里苍翠满目, 入夜后鬼火重重, 灯影幽暗, 是人是鬼,都难辨认。

    两百年前, 初代教主慕修决择此地为立教之处,首建极乐宫与九州宝卷阁, 其后几代教主续建了祭仙崖与噬神台等教内重地,以这几处为中心,宛如蛛丝般蔓延出无数条暗道密门,暗暗隐没于巍峨群山的地下。

    唯一一条向外开放的通道,位于一片绵密的墨色竹林中, 左右机关重重, 陷阱无数, 江湖人称‘幽冥篁道’。

    此时的幽冥篁道格外安静,沿途中连鬼火都不见一道。

    密密麻麻的漆黑竹林东侧边缘, 有一座灯火通明的广厦, 里外三层持械甲士, 皆警惕戒备。游观月掏出令牌,疾步进入内宅书房, 一道高挑俊秀的身影正伏案于灯下。

    “进来吧。”俊美冷漠的青年头都没抬,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笼出一片深青色的阴影, 衬着他的肌肤格外白皙。

    游观月伏地而拜:“拜见少君。”

    慕清晏道:“都布置好了?”

    游观月:“王田丰召集了朱雀坛周遭所有村落的青壮, 柳江峰在朱雀坛外伺机以待, 唐青领着天权座下剩余人手,只等少君吩咐。”

    “先起身吧。”慕清晏抬起头来,轻叹道,“仇长老对慕氏忠心耿耿,天日可鉴。可惜他死后人走茶凉,手下之人不是死了就是另投别派,剩下也没几人了。”

    他的目光转向站在书桌前的游观月,“这些人里,还要数你的权阶最高。以后,我就要仰仗游君的才干了。”

    游观月再拜:“愿为少君效死!”

    慕清晏:“十三,剑窟中的宝剑起出来了么?”

    游观月一惊,只见阴影中走出一名瘦削少年,他安静的宛如幽魂,游观月竟未察觉他就在屋内。

    连十三低声回禀:“我点了外面的人数,只需五六十柄就够了。”

    慕清晏轻笑:“十三真是会过日子,没白跟成伯学算账。吩咐下去,等大家见到那‘东西’,不要缠斗,用宝剑断其颈骨与脊柱即可。你去分剑吧。”

    连十三应声而去。

    游观月面带兴奋:“我听说百十年前曾有一位教主热衷于铸剑,招揽天下铸件师于二十年间铸了几百把削铁如泥的利剑,藏于山中不知何处——原来竟是真的!”

    慕清晏自嘲:“破船也有三斤钉,总算慕家还有些家底是姓聂的不知道的。”

    游观月觑着慕清晏的神色,小心道:“少君,其实我们不用正面打上去这般费劲。我知道朱雀坛几处暗道,咱们摸着暗道进去。以少君的神功,一剑宰了那熊千斤,岂不省力?”

    慕清晏想了想,点头:“对了,你当过几年朱雀坛副坛主,的确能知道不少。不过省力的事,我一年多前就做过了,这回我想换条路走走——你知道打扫一间污秽不堪的腌臜屋子,最好的法子是什么么?”

    游观月尴尬一笑:“请少君指点。”心里却道,我们一众人将身家性命都压到了你身上,你可别出什么幺蛾子啊。

    慕清晏凝视着昏黄的灯火:“以前,我以为只要换个屋主人就行了。后来我才发觉,这屋子何止污秽,实是连梁柱都被蛇虫鼠蚁占据了。打扫一间屋子的最好办法,根本不是打扫,而是一把火烧了,重新起屋。”

    “一年多前,我自以为练功有成,便冒冒失失的向聂喆发出挑战,结果落的个腹背受敌,重伤逃亡的下场。这回我不找聂喆了,我要从幽冥篁道,一寸寸推到极乐宫。”他看向墙上的巨大地图,“第一处,就是朱雀坛。”

    游观月听的心惊不已:“少君,您,您是说要一处处打下来?这,这可十分费力啊。除了朱雀坛,还有青龙,白虎,玄武,三座主坛。朱雀坛的底细属下好歹还知道一二,另三座属下可是两眼一抹黑啊!”

    “不错,是很难,你还愿意效力于我么?”慕清晏的眸子犹如冰泉一般,冷漠至极,却也绚丽至极,当他的目光投注到游观月身上,游观月只觉得背心都冷了。

    他连忙道:“这是自然!”

    慕清晏静静看他:“游观月,六岁时被人牙子卖入教内,仇长老见你机灵聪慧,资质不错,便从一群幼童中挑了你做丹房僮儿。仇长老过世后,你因为年幼躲过了聂氏清洗,之后因为办事利索精明能干,升任某地的分坛坛主。”

    “五年前,你寻机结识了朱雀坛坛主熊千斤,靠着他的‘宠爱信任’,你又升任了朱雀坛副坛主。可惜好景不长,熊千斤很快又有了两名新欢。张熏和李漳取代了你,成了朱雀坛左右副坛主,你又被排挤到外地分坛去了。”

    游观月缩在地上,听的冷汗涔涔,满心的屈辱与愤恨。

    慕清晏:“我不管是你真的惦记仇长老的恩情,还是想着翻身后重掌大权,我只要你记住一件事——既然投效了我,那么就是我说什么,你做什么。等熊千斤死后,你就是新任的朱雀坛坛主。”

    游观月双眼冒光,血都热了起来。

    他起身跪到慕清晏座椅旁,故意将衣襟撩松些,露出俊俏修长的锁骨,满面带笑的正要说话,忽察觉慕清晏目如冷电,冰寒彻骨。

    他一哆嗦,连忙将衣襟拉起来。

    慕清晏缓缓道:“这件事我只说一遍,我不喜欢别人靠近我三步以内。”

    游观月赶紧跪远些,决意以后走‘守身如玉’路线。

    连十三分发完利剑,过来传报:“少君,时辰差不多了。”

    慕清晏道:“观月也去领一把剑,我们这就动手了。”

    ……

    夜色仿佛被血色烧灼起来,山谷中杀声四起,尸骨遍地。

    慕清晏的身影从夜空中一瞬而过,宛如利剑划破天际,连续两掌拍去,朱雀坛口那扇巨大的重木铁铸大门轰然而裂。

    游观月有心在慕清晏面前表现,仗剑杀在最前方,左右劈杀,势不可挡。

    连十三略略吃惊:“原来姓游的功夫不错啊。”

    慕清晏:“他本就是教中年轻一代里的佼佼者,修为才干俱是上选,奈何聂喆无论如何也不肯重用他。”

    朱雀坛作为四大主坛之一,原本应该高手如云,不过聂喆嫉贤妒能,越是厉害有本事的人,越容易被排挤,熊千斤是聂喆一手提拔上来的的,用人态度可想而知。

    游观月领队在前冲杀,慕清晏压阵在后,看敌方哪个高手厉害些,他就上前击毙之,连续击杀了十七八名高手后,敌我两方情势逆转。

    张熏在后面看游观月越发逼近,娇媚的面庞扭曲起来,断然下令:“放出尸傀奴!”

    随着一阵怪异曲折的笛声响起,一群青灰色皮肤的人齐步走了出来。

    这些‘人’双目无神,皮干rou陷,浑身散发着死人气息,喉头发出‘格格’的声音,宛如地狱异鬼来到人间。

    月夜之下,恐怖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笛声忽然一变,变的凄厉紧凑,这群本该被埋葬的干尸立刻发起攻击。他们虽无高深武功,然而力大无比,不惧伤害。

    一具干尸的胳膊被斩断,却并无鲜血溅出,只有粘稠的黑红色液体缓缓滴落。

    游观月大喊:“不要乱砍乱刺,要断了他们的脖子或脊柱!”

    众人纷纷效仿。

    干尸身躯僵冷坚硬,幸亏慕清晏提前分发了利剑,众人才不至于受害。

    然而干尸数量众多,游观月等人渐渐被逼退。

    慕清晏侧耳倾听,终于找到笛声来源,骤然飞跃而去,当空一声断喝:“去!”

    一名矮小干瘦的汉子惨叫一声,从人群后歪歪斜斜的倒出来,口耳鼻目均流出细细的血注,然后颓然倒地而死,受伤还拿着一支铁制短笛。

    张熏连忙让另一人替上,继续吹笛指挥干尸。然而以声音为武器之人最怕被人以气劲喝破丹田,一旦破功,性命不保。

    慕清晏循声而去,将内力蕴藏在断喝声中,其后又破了两名笛手的丹田。

    张熏不曾料到这般情形。

    以前他用尸傀奴大举袭击别人时,对方往往不是惊吓的手忙脚乱,就是不知从何破解,不想今日遇上了慕清晏这般知根知底的高手。

    笛声一停,数量众多的尸傀奴无人指挥,便如断了线的风筝,坠落不动了。

    “十三,现在可以让村民过来了。”慕清晏忽然吩咐。

    连十三立刻去唤人。

    游观月见场内已无高强敌手,便瞅空后退到慕清晏身旁,谄媚道:“原来少君早有准备,适才少君几声断喝,气劲深远,蕴力强劲,比什么狮子吼强多了!”

    “闭嘴。”慕清晏语气淡漠,“那日你们来找我投效,其实有两人的修为比你高深,你知道他们现在都去哪儿了么?”

    游观月一怔,“……少君说的是韩兄弟和吴兄弟么。”

    “姓韩的早就投靠了聂喆,想混进来当细作;姓吴的反复无常,想要向我打探九州宝卷阁的方位——这两人已被我除了。”

    慕清晏语气淡漠,宛如捏死了两只蚂蚱,游观月心头一颤,“少,少君做的对。”

    “其实你也反复过几次,投靠过许多人,知道我何为留下你么。”慕清晏却仿佛对他很耐心,“因为,你还记得仇长老教你的规矩。”

    “瀚海山中的人,贩夫走卒,耕夫织女,不是神教教徒的家人后裔,就是愿意归附神教的寻常百姓。一年四季,他们老老实实的缴纳供养,从无懈怠;而反过来,神教也会庇护他们——这是慕家立下的规矩。”

    瀚海山群中有许多河流,沼泽,山坡,田地……与九蠡山一样可以自给自足。

    慕修决初设离教时,身边跟随的皆是其心腹战将,然而与北宸六派一样,只消繁衍个一二十年,人口必然不断孳生。除此之外,教众在外战死了,妻儿老小需要抚恤之处;招揽到新人高手了,需要地方安置——上千人的聚居之地,自需衣食住行等供给。

    两百年下来,瀚海山中集市,小镇,村落,一概齐全。

    “聂恒城当年再是跋扈,尚知遵循此律,聂喆却为了一己之私,大肆败坏教规——该有人教教他规矩了。”慕清晏转头看向游观月,“聂喆不敢去抓北宸六派的人来做尸傀奴,甚至不敢抓教外之人,只能向教内之人下手。”

    “你失宠于熊千斤,并非你技不如人,而是每每张熏李漳能给熊千斤送上几十个青壮村民炼制尸傀奴,你只能送上几个。时间长了,熊千斤便自然更器重张李二人了。”

    慕清晏目光清澈明悉,仿佛能洞察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