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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王座 第524节

    和杨阳的梦境一样,那是个冰冷、幽暗、非常狭小的房间,连壁炉都没有,只有为数不多的书籍和一张摆放端正的书桌,小小的椅子,看得出被经常使用,羽毛笔都用秃了,墨水瓶彻底干掉。床倒是铺得整整齐齐,没怎么用过的样子,因为席恩是弑师后逃亡,想来也不会有整理的空闲,暗月法师公会更不会来收拾一个学徒的房间。

    杨阳在里面打转了半小时时间,甚至不需要诺因帮忙,就把少得可怜的私人物品都拿了出来,让等在走廊的肖恩查看。

    “我们这么翻席恩的东西是不是不太好?”黑发少女心下内疚,想到梦里那个黑袍少年遭受的魔法惩戒,心里难受,不过考虑到肖恩的心情,她没有说。

    诺因不以为然地翻阅一本陈旧的魔法笔记:“反正他自己都不要了,以席恩死要面子的性格,如果怕我们翻找出他的旧伤,怎么会不藏好或带走?”

    其实地狱之主不是不要,当初逃得匆忙,确实有点他珍藏的东西留下,但他不认为弟弟会对此感兴趣。至于旧伤什么,他早就习惯了,也想不到。

    肖恩赞成杨阳的意见:“我们整理一下,回头给他好了。”

    让人意外的是书籍不多,更多的是笔记,但每本书都保存得非常细致完好,夹杂着大量的纸条,上面有摘抄、法术方面的灵感和推导的公式——黑袍学徒不舍得写在书页上。

    杨阳对书本的数量之少表示惊讶,学识丰富的诺因解释:“黑袍有杀师毕业的传统,所以每个黑袍导师对徒弟防得都很严,除了初级魔法书,席恩当然得不到其他书,你看有些是手抄的,可能他在他老师那边硬生生背下,然后回来自己默背出来装订起来。”

    这些东西无一不让人看着心痛,杨阳打开一只沉重的魔法工具盒,里面有暗淡的魔晶石碎块,每个都用光了最后一丝能量;重新抄写的低级魔法卷轴;废弃的炼金术器材;残破的法器碎片等等,当年的学徒只能问残酷的导师讨来这些常人眼中的“废品”,自己拼装组合,琢磨魔法的原理。可是就算如此,一些简易组装的魔法器材依然带着极尽的巧思,诺因就惊喜地拎起来摆弄。

    “啊,果然席恩接触过侏儒的文明,这些都有侏儒技术的思路。”

    “侏儒吗……”肖恩低语,“席恩有一只怀表,经常拿出来看,从尺寸和外形看,那是侏儒制作的工艺。”

    解开的记忆最鲜明的,就是和兄长有限的相处时光,自从席恩开始正式复仇,肖恩能够看到他后,兄长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每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无不深刻在他的脑海里,哪怕被席恩封印记忆以后也不例外。

    杨阳也回忆起梦里的怀德默尔,心中泛起怀念之情。不过有一段和怀表相关的记忆不太好,席恩毕竟杀死了玛丽薇莎。

    魔导国王储翻阅速度极快,很快看完了手里的几本书,点点头:“看得出他基础非常扎实,反复吃透嚼烂,不过因为知识来源渠道太有限,有推导错误一些公式,可能后来从别的地方纠正过来了。”

    肖恩苦笑:“除了在这么点书里吃透嚼烂,席恩还能怎么办呢?咦……”他一怔,从他手里的魔法笔记,掉出一张纸,不同于其他纸片,里面夹着一个人名:

    贝姬。

    三人一阵静默,面面相觑。

    “肖恩,这是你青梅竹马的小名吧?”杨阳确认。

    “席恩在暗月法师公会注册的年纪是十二岁,不知道在这里呆了多久,还挺早熟的啊。”诺因露出暧昧的笑容,被杨阳用手肘重重一顶:暗恋人家才写了一个名字,纯情得简直可怜好不。

    肖恩捡起那张仿佛千钧重的纸片,默默放进自己胸前的口袋里。贝尔妲当然永远不会知道他有个孪生哥哥,一直在他不知道的彼端,在世界的另一头挣扎和生长,也许还在童年的梦境里,对她产生了一丝爱意。

    “里面怎么样?”肖恩问道。

    杨阳沉默了一下:“不太好。”她没有多说。

    这时,月和扎姆卡特从走廊另一头走过来,沉着脸的大法师带来了从中枢水晶搜集到,学徒相关的记录。

    席恩没有刻意抹消这些痕迹,因为在他的印象里,孪生弟弟早已刻意遗忘他,巴不得把他忘到天边,又怎么会特意去寻找他的过去呢?

    蹲在走廊的三人都站了起来,有不妙的预感。

    果然月用记录水晶带来的资料比他们手里的东西残酷多了。

    和白袍不同,也和席恩梦里的东方学舍不同,黑袍的教学其实应该叫做试炼:戒律,藤条,鞭挞,鲜血,折磨,痛入骨髓的魔药浸泡,永远想要吞食生者的死物,没日没夜发出穿透灵魂尖叫的女妖,为了锻炼精神一个月的全黑禁闭,为了提高忍耐力的饥饿和干渴,实际的魔法训练总是伴随着致命的威胁和伤害,每学习一个防护魔法,就必须先尝试更强大的攻击魔法。

    基于肯林和大多数黑袍热爱的方式,他们还看到了他更残忍的私人实验记录,他装满恶意念头的日记,“圣杯”的制作方法:人骨抽取、血rou变异、死物嫁接、元素燃烧、灵魂重组……对于萨桑之子的各种研究设想,精密又冷酷的计划,让肖恩第一眼看到几乎呕吐出来,恨不得用死灵魔法把那个老法师从坟墓拖出来再生生虐死一百遍。

    杨阳难以置信:“导师,您当年也是这么对待徒弟的吗?”

    “不,我毕竟是皇子,不能加入任何法师阵营,我只是私下选择了袍色而已。”月沉默了一下,当初他还遗憾不能用黑袍的方式“筛选”他那些弟子,现在却由衷觉得,幸好没有。

    这种扭曲邪恶,灭绝人性的方式,怎么能用在那些优秀的孩子,他心爱的弟子头上。

    可是肯林不是这么想的,这里的黑袍也不是这么想的。

    唯一让月好过一些的,他找到一份席恩培育妖兽的记录,在他加入公会,成为死灵法师学徒的第一年:“这么小就培育出妖兽,了不起。”一般起码要三年,再优秀的天赋也不例外。

    肖恩却看到了影像中的墓碑,萨玛艾尔的名字,现在他知道那只小龙的名字怎么来的了。

    妖兽的死亡原因登记是“实验过量”,诺因调阅出妖兽尸体的解剖图看,是黑袍们特意给徒弟“强身健体,便于多次使用”的魔药浸泡过多。至于这种魔药的疼痛指数,倒是有,为了给实验动物和实验体人类进行类比,确定所谓的“耐久性”和“承受力”。当然具体的体验,黑袍们是不会关心的,哪怕指数高得吓人。

    杨阳双目发直,觉得自己快要看得麻木了。肖恩则是一脸惨白,右手捂住嘴。

    “席恩怎么会犯这种错误?”月还没看到这么细的内容,吃了一惊。诺因重重一哼:“有什么奇怪的,他自己天天被泡也没死啊。”

    只是有些脆弱的小生物,和命硬的人类是不同的。某个人类恐怕当年不知道。

    不过,虽然最初是为了纪念不小心被自己害死的宠物,后来,席恩却特意使用“夏尔”这个昵称,将爱子与任何存在区分开来。

    这些只是冰山一角,因为席恩在和肯林的敌人,「夜星」巴迪亚携手,犯下弑师的恶行后,就和成为他第四任导师的黯精灵搬到了巴迪亚的法师塔居住,也是肖恩记忆里,和幻化成日精灵少女的兄长邂逅的地方附近。那座塔早就不存在于人世,他也就不知道席恩在那里又遭遇了什么,除了一个残忍的幻术之外。

    暂时而已。肖恩明白。

    他已经开启了一条他不想知道,不堪忍受,但必须知道,已经迟到了太久的道路。

    *******

    因为探索云中塔是个长期工程,每个拥有权限的人都选了个房间暂住,最让杨阳高兴的,她终于有了自己的魔法实验室。

    也只有这个能让她因为看了席恩的过去极度郁闷的心情舒缓一些了。

    苍白优美的食指和拇指精准地间隔七十度的距离,浮现出银白色的三角法阵,她另一只手拿的四叶苜蓿缓缓融化,滴出极为纯粹的蓝色液滴,名为月光凝露的魔液准确地滴入下面固定住的小水晶瓶里,随着这一滴,正好装满一瓶。

    杨阳吁了口气,放下还剩半片的叶子,塞上瓶盖,晃动摇匀,鲜红的袍袖抹了抹额头因为精神高度集中沁出的汗水。

    这是一种中级炼金术,能够帮助锻炼集中力和对魔法的感应能力,在古代是法师常用的冥想法,也是月教授她的冥想法,最适合她磨炼专注的方法。

    虽然,她有时也会怀念神官教她的那种粗糙的冥想法——在心里幻想一堆火焰,把杂乱的思绪投入里面——其实那根本不是冥想法,月已经不屑地予以否认,更不用说魔法方面的锻炼效果了,顶多叫自我催眠。

    自从得知神官的身世后,杨阳已经明白他的本质根本不是法师,有着帕西斯传承的记忆和与生俱来的武艺魔法,他从不用努力学习什么,决定自己的人生之路,也不懂得要拼尽全力争取,才可能得到一样东西,或者依然会失败,但不尝试就什么都得不到,他一开始就站上了凡人无法企及的高度。

    虽然这也造成了他一生的迷惘和最终的自我放弃。

    黑发少女无意识地放下蓝色的水晶瓶,心中疼痛。

    “阳,好了没?”棕发少女探头进来,确定了才问。过去她可以冒失,但自己也学魔法后,她乖巧了许多,法师的冥想被打断,精神出问题可就糟糕了。

    “嗯,有什么事吗?”杨阳看了看她和她身边的师兄。

    可惜史列兰不能进来,身为暗黑神的他,被法师的云中塔拒绝,所以她和诺因在里面的时候,莎莉耶只好陪伴在史列兰身边,或者和昭霆轮流。

    “我想和耶拉姆一起去探险,说不定还能找到上次的宝藏。”昭霆的运气之好可以和肖恩媲美,至今法师们私人珍藏的材料和高级法器,都是她发现的,拆除魔法陷阱的技巧也越来越熟练,她本来就是最有天赋的法师学徒。

    “去吧,就在这两层,更上面别去,那里还没探索,而且陷阱难度太高了。”

    昭霆点头,蹦蹦跳跳地离去。杨阳关照:“耶拉姆,麻烦你看着她吧。”

    褐发少年看了她一眼,冷硬的黄玉色眸子欲言又止,静默半晌,还是转身离开。

    “?”杨阳先是不解,随即隐隐猜出,叹了口气。

    既然停战协约签订,他们就不能向东城方面讨回血债,要求他们交出法利恩·罗塞,那位位高权重,在东城地位仅次于城主罗兰的东之贤者,很可能还是他弟弟的罪魁祸首。

    对此,杨阳不是没有抵触,可是身为和肖恩同步解开封印的人,经历了大黑暗时代的一切,体验了魔族的残虐、战争的惨酷,众生的痛苦,神明的残忍,亲眼目睹他和席恩那悲剧的关系,在暗月法师公会看到那些记录后,她不能放下,不能抽身退出。还有,最重要的,她亲身见证了那光辉庄严的一刻——人类真正从大黑暗时代以后的衰落纪元走出来,找到真相,选择了自己的未来,重拾人类的尊严,想要复苏魔法文明,完成那个断裂的愿望,建立新魔导历,一个没有神魔控制的世界——她不能因为私仇破坏这宝贵的一切。

    杨阳只能一次次压抑内心的情绪,坚定地告诉自己:现在没有比打赢神战,协助席恩,保护这里的人,维护艾斯嘉的安全更重要的事。

    身为罪恶滔天的魔界宰相之女,身为卡萨兰召唤的救世主,身为想要偿还种族罪过和自己为复仇所犯的罪孽的人——

    神官和村民的仇,只能挪后。

    将苜蓿叶和水晶瓶放好,杨阳站了起来,准备出去散散步。

    走廊的银烛台悬浮着永恒魔法光,柔软的毛织地毯吸收了所有的足音,红色的长袍拖曳出细微如低语的簌簌声,杨阳走到走廊尽头,才发觉广阔的空间一片黑暗,塔顶倒映出夜空,云中塔内部的时间已经和外界调节得一致。

    从天顶倾泻而下的七色虹光在黑夜里更为瑰丽夺目,犹如倒悬的银河,无数闪耀的星屑交织出极光般错落的织带,神秘而幻美。杨阳心醉神迷地看了好一会儿,往下瞅了瞅,沿着长长的阶梯而下,深不见底的下方隐约可见微光。

    她召唤出塔精——一团微蓝的光球,可以让塔里的人做短距离移动,她点击了一下,用意念传达指令,被传送到底层大厅。

    果然,苍穹军团长还坐在沙发上,两边堆满了书籍卷轴,一边是看过的,另一边正被他翻阅。

    “肖恩,你不回军营睡觉吗?”

    “不睡,幽灵又用不着睡觉,席恩晚上也绝对不会睡觉,我睡了也没意思啊。”肖恩随手折了个小角,合起手里的书。这是他和兄长决定性的分别,换做席恩,绝对不舍得伤害任何一本得来不易的书,但是肖恩毕竟是被东方学舍培育的命运之子,从小整个联盟的资源就任由取用,只是他过去没有珍惜。

    杨阳不意外地看到他手里都是和神明相关的资料,也有一部分法术书,应该是肖恩在为徒弟想办法期间,也在自学从前荒废的魔法知识。

    关于附体和降临的神如何分离,她爱莫能助,她的法术水平还没到这么高的水准,不过这些资料是她用强大的记忆能力从图书馆的目录检索出来,也算帮了点小忙。

    “有成果吗?”

    “还没。”肖恩迟疑了,“其实我整理下来,对众神有最深刻研究的应该是神代,可是神代的资料偏偏缺乏,之后除了席恩,都没有成功降神的例子。所以,这些理论研究只不过是猜想而已,缺乏实际依据。”

    “用封神阵不行吗?”杨阳问出一个想法。

    “不行的,我和诺因都想到了,可是帕尔应该是和协调神处于意识交融的状态,他们都身处同一具身体长达千年,不可能还完全分成两个意识。如果用封神阵将贺加斯的神识封住,一来无法准确区分,二来也会影响帕尔意识的完整,他的灵魂说不定已经和贺加斯半融合了。”

    “其实最好的方法是帕尔亲自来让月看一看,月很有兴趣。”肖恩没有注意杨阳对黑袍老师打寒战的表情,“可是罗兰说得有道理,目前神战最重要,帕尔的情况只好暂时缓一缓,可是我又担心……”他会被协调神完全吞噬意识。

    杨阳沉默下来,肖恩面对的困境,让她想到了自己。

    “肖恩,怎样才能选择正确?”

    棕发青年惊讶地睁大琥珀色的眼眸,随即回答:“倾听内心最大的声音。”

    杨阳抿嘴,深黑的双眼深处涌动着意志的挣扎:“如果我明知这声音是错的呢?”

    观察她的神情,肖恩语气温和地质问:“你的愿望是什么?”

    “……为师父报仇。”

    肖恩不意外,点点头,沉默半晌,道:“那么,杨阳,你大概是没有比较。”

    “咦?”

    “你让自己只抓着这个念头了,当然只能听见他,误以为这是你最重要的心愿。你可以听听,仔细想想其他的可能。比如你报仇了,会发生什么,会不会有你无法承受的结果,你重要的人们死去,或者陷入痛苦。”

    杨阳打了个寒噤,剧烈摇头。

    “所以,答案很清楚的。”肖恩苦笑出声,“我当初就是没听清楚,虽然我真心以为,我早就没有出路了,因为席恩已经死了。”

    所以建立在这之上的人生,都是自我放逐的虚无。唯一的意义只是祭奠死去的兄长一份快乐而已。

    “肖恩……”杨阳于心不忍,待在这个地方,对他每一天都是拷问。

    “没关系的,杨阳,现在是我千年来过得最幸福的日子,幸福也是有比较的。”棕发青年发自内心深处地道,如今,他和他的孪生兄弟终于可以同在,哪怕是用痛楚与仇恨连接。

    而且,他的哥哥,哪怕度过这样的人生,也要和他见面啊。肖恩微微笑起来,这个溶于深暗与微光的笑容,没有被杨阳发觉。

    随即,肖恩若有所思,“杨阳……”

    “什么?”

    “不,没什么。”杨阳未必和他一样,在内心深处恨着她的师父。

    其实真正的恨意只是痛苦而已,因为他献祭的一切,竟然变成席恩痛苦的根源。

    不过,杨阳的情况又不同。肖恩皱起眉,想起那封遗书,他总觉得字里行间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