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责任

    这场轮回转生的梦境漫长得仿佛永无止境。

    而太一则在这无尽的轮回中，一次又一次寻找着她。

    曾经的他说，想与她同游山川湖海，亲眼见证她笔下绘卷走向完满。

    可原来，画卷从未有完笔之时，而他则由观画人彻底走入卷中。

    杨清灵所期望的将她遗忘，他做不到。

    当杨清灵从漫长梦境中醒来时，她正依偎在太一身畔。

    男人脱下自己的外衣，仔细为她披着，一只手臂十分自然地搂着女子的腰际，好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可能还是怕她着凉，太一又为二人四周裹覆上一层温暖的气息，她也因此才睡得格外安稳。

    大梦初醒，杨清灵的意识仍然浑浊。受到种种前世记忆的影响，她一时间并没有觉得二人间的这种亲昵有何不妥，而是又将脑袋往太一的脖颈蹭了蹭，再次闭上眼睛。

    “还困？”太一见状，温柔又宠溺地笑了笑，将她又往自己怀中搂得更近，“那就再睡会，清灵。”

    忽然被呼唤名字，杨清灵猛地一惊，睁开双眼。

    下一刻，她仿佛被一瓢冰水灌顶一般，从太一的搂抱中挣脱而出，空留男人的手无措地停在原地。

    太一怔愣，望着有些慌张的女子，不解道：“怎么了？”

    杨清灵踌躇在原地，似乎在斟酌着措辞。最终，她垂下眼帘：“男女授受不亲，我们不可如此。”

    闻言，太一不禁失笑，语气温和又满是爱意：“看来这世，我还是得再耐心地等一次，直到你重新爱上我。”

    而杨清灵则垂着头，将太一的外衣脱下，归还给他：“你误会了。”不知为何，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我……已有婚约了。”

    太一接过衣物的手忽然顿在半空。

    二人之间的沉默持续了很久。

    半晌，男人似乎是终于整理好了思绪，没有拿回自己的外衣，而是站起身，微笑向女子道：“清灵，你的未婚夫是谁？我去杀了他。”

    闻言，杨清灵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你在胡说什么！”她后退一步，警告道，“我不许你滥杀无辜。”

    太一的眼睛中，忽然露出颇为受伤的神情。

    他微微皱眉，语气带着些许委屈：“清灵，我从未滥杀无辜。”他注视着女人的面庞，一字一句解释道，“曾经，你作为富豪千金时，有个荒唐的皇族未婚夫。你与我私奔，他便扬言要害你全家，一度将你父亲打入死牢。那时，你哭着说过，希望他死。”想了想，他又补充道，“还有，这个位面的人间原本无比繁荣，甚至天降粟雨，欣欣向荣。结果呢？饱暖之后，人间便诞生了嫉妒、贪婪、杀伐……他们的丑恶遭致天罚，而我作为众神之一，又凭什么放过他们？这些凡人是罪有应得、死不足惜……”

    “啪”地一声，杨清灵甩了太一一个耳光。

    后者只感到脸颊火辣辣的，懵在原地。

    杨清灵的手微微颤抖，隐隐作痛。她深吸一口气，道：“太一，你说得太过分了。我知道，对你而言，芸芸众生不过是模糊的概念。可是，我曾在此位面治水，期间与无数绝处逢生的平凡人相知相遇。是，他们并非完美，都会有丑恶的阴暗面。可是，我也看到了人们彼此团结一心，互相扶持的明亮。他们不该被神明治以死罪……人类有属于人类自己的命途！”

    太一凝望着目光坚定的女子良久，似乎是在尝试理解她所说的话。半晌，他又有些难过地低下头，道：“清灵，你知道，原本在位面中穿梭、四处找你的我，为何会被突然召唤到这里吗？”他顿了顿，“那个向你求救的村庄，有几个荒诞之徒发现了我在此位面的神庙。他们打砸抢烧，肆意破坏，却在因缘巧合间破开了我的六窍，我才会突然在这里苏醒……”说着，他抬起头，苦笑着望向女子，“清灵，我杀他们，也算滥杀无辜吗？”

    杨清灵闻言，也哀伤地皱起眉头，想要去捧太一的脸颊，又踟蹰着收回手：“原来如此。若早先得知他们伤你，我定不会轻饶这群无礼之徒。”说着，她温和微笑，“虽然他们喊我‘济世真人’、‘杨神仙’，可我还是会为一己私欲报复他们。太一，这也是我作为人类的丑恶面。现在，你明白了吗……？”

    太一注视女子良久，才终于扬起唇角：“确实。我最怕看到你死去……我受教了。”然而，他看向杨清灵的目光又摇晃着些许无措，轻轻皱起眉头，“……清灵，我总觉得……你似乎……变了许多。”

    杨清灵一怔。

    太一斟酌字句良久，才不确定地开口道：“你总是酷爱自由，向往山光水色，无拘无束，坚守本心。可这次见面……你的肩上却承担了整个人间的期盼与求救，为了素未谋面的芸芸众生四处奔波，你……过得可还快乐？”

    杨清灵闻言，轻声失笑。她微蹙起眉，解释道：“曾经的我，只不过是个旅行画师，自然能够自在快乐地活。可如今，我既已入修仙界，又有这个能力拯救苍生，便自然要承担起这份责任……这……与快乐不快乐，已经无关……”

    “……”太一注视着心爱的女人许久，终于轻声开口，那语调，仿佛是怕打碎了什么一般，“那……与那个未婚夫成亲……是你想过的生活吗？”

    杨清灵沉默了。

    太一望进那双他最为熟悉的眼睛。

    他读懂了她的心。

    她不爱她那名义上的未婚夫。

    与那个男人结为连理，共度余生，她并不快乐。

    太一见状，有些激动地握住杨清灵的双臂，望向女子的目光糅杂着浓郁的情愫：“清灵……！”

    杨清灵被他摇晃着，没有挣扎，只是平静地开口道：“太一。你知道，在我成为所谓‘济世真人’之前，曾经经历了什么吗？”

    男人动作一滞。

    杨清灵仰起头，扬起微笑，可眼底却深藏着彼时经年的无尽痛楚：“我天生具有位面穿梭的怪异能力，曾一度被打为妖魔鬼怪之流。我全家因我被屠戮殆尽。我的父母，在我面前被开膛剖腹，以证明他们并非妖魔。而我，则被绑在刑架上，四周是guntang的烈烈火焰。在我即将被烧死之前，无数憎恨妖魔之人对我投掷锐器，恶言唾骂……毕竟，对他们而言，能抓住一个无力反抗的‘妖魔’，必然是要好好报仇雪恨的。”

    听及至此，太一只感到一阵晕眩，浑身颤抖：“我……若我早些找到你……”

    而杨清灵则用温暖柔软的掌覆住他五指冰凉的手。

    她平静道：“那个时候，将我从火刑架上救下的，是遥风派的观莲道观。后来，遥风派少主朝初出面为我担保，称我并非妖魔，而是天赋异禀的修仙者，我才终于有了安身立命之地……”说着，她无奈轻笑，“如今，朝初久卧病榻，命不久矣，他又此生非我不娶……太一，我不能看着对我恩重如山的遥风派就此绝后。这，亦是一种责任，你可明白……？”

    而太一则颓然地向后踉跄一步，几乎无法稳当地站立。

    杨清灵的位面穿梭——

    这种能力，简直堪比神明。

    曾经只是个凡人画师的她，为何如今能拥有此等力量？

    太一是知道的。

    因为他一次又一次执着地在无数位面中寻找她，让杨清灵在反复转世中沾染了过多神力。

    因为他希望她能快乐地活，于是擅自为杨清灵修改命途，搅乱了轮回转生的因果。

    种种叠加，让她有了凡人本不该拥有的神灵之力。

    而这种力量，反倒害惨了她。

    是他的私欲害惨了她。

    她明明希望，他能忘了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