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缘起

    林鱼还记得，在七岁那年夏天，她随父母坐上北方军提供的吉普车，颠簸且疲惫地晃入那片似乎没有生命迹象的、一望无垠的雪白沙海。

    一向爱美的母亲难得没有换上自己心爱长裙，而是穿着陈旧的卡其布技师套装，双手紧紧地交叉叠放在膝上，凝重望向窗外，不理会身旁女儿时不时好奇的惊闹。

    而父亲，那个无论何时，直至死亡时刻都保持着敦厚而混沌的微笑的父亲，不厌其烦地向她期许着他们未来的新生活。

    她格外记得，副驾驶座位上隐在昏黄夕阳的柔光里的身影，以及对方左臂上被柔光映照得闪烁生辉的金属臂章。

    被光辉吸引住的她曾伸手穿越防护栏，试图捕捉游弋在臂章上的光点。只是甫一触及，尚未感受到那光点是温暖还是冰冷，她就被父亲止住了更深入的动作。而那个人也和母亲一样，对她的吵闹始终置若罔闻，喧哗与玩闹甚至无法引起他的回首。

    达到这趟的旅程终点之前，耗尽精力在父亲怀里睡着的林鱼，恍恍惚惚之间听到副驾驶低沉的声音，如同晚风中的若有若无的“月下美人”的清香，浸入她的意识里，让她堕入更幽暗的黑甜梦乡。

    如血一般的残阳和过去的生活被他们甩在身后，吉普车急躁地抵达了行程的目的。

    那座她将生活长达十余年的小镇，今后“红柳十里、酒肆百家、广厦万间“”被称为“沙漠明珠”的锡瓦，彼时只是用戈壁石在国界区以内划了四五里地的区域，区域内耸立着几墩矮墙是曾经的战争冲突里临时搭建的战壕。往前再推二十余年，若有历史地质类的学者考古，也只会信誓旦旦感慨该地起码有一千年没有人类定居的痕迹了。这片寂寂无名的“小镇”由上世纪原计划入藏而迷路的X国远征军偶然发现，按附近区域的传说被命名为“锡瓦”——据说含义是“神遗忘之地”。

    许多年后，作为社会考古项目负责人章天齐得力助手的林鱼有幸获取了进入地下书库的资格。她在人类有史以来规模最宏大的资料库里如饥似渴地查阅着她童年的浮光掠影，试图从枯燥的文献里破解一切未解之谜。凭借着幼时父母邻里的叙述以及早期旅游宣传手册，她在一堆冗长而矫揉造作的文字里拼凑出了锡瓦的过往，在一些描述锡瓦当地居民的奇特之处的文字里，她甚至能看出某些熟悉的人的特性。

    锡瓦，那被神遗忘之地，在边陲动乱结束的二十年后，迎来了第一批内陆迁移而来的异乡人。他们中大部分人同林鱼家一样，是社会抽签的结果将他们从原先或庸俗或幸福或一成不变的生活里筛出来，参与一项官方组织的社会实验，半强制性地构建一个更完美、更适合的人类发展方向。

    当然，这其中也有自愿的、并且是狂热地加入的人。林鱼十分笃信。

    脑海里闪过一些模糊的直只言片语，如灵光般地劈开她混沌的思绪。她迟缓地试图解析那些话语发生的情景，眼神幽深而越过显示器穿越到远处，仿佛这样，连她的思绪都可以被剥离出来，重新投递到记忆中的地址。

    放空地放任自己在思绪在无人场所里漂泊的习惯应该是她离开锡瓦之后的某一天开始频频发呆的后遗症。

    尽管宽敞的阅读室里空无一人，她仍觉得只有将自己的思绪抛离躯体，才不会察觉到身体奇妙的痛楚——连医生都无法解释的疼痛。

    阅读室里灯光似乎不比室外的月光要明亮多少。坐在在灯光晕开不到的角落里，林鱼因多日睡眠不足而毫无血色面容被显示器的屏幕光映得更加惨白，如果不是空气中流通的微弱的呼吸声，她看起来似乎是冻成一座雕像。

    直到，缥缈的，破碎的，咯血的呻吟声自她脑海某处，带着似乎才苏醒过来的痛楚涟漪般地从蔓延开去，密密麻麻攀满她胸腔里的每一寸情绪。

    她终于又再一次听到那句话了：

    ——沙漠中的鱼，无法活下去呢。

    那一瞬间，陷入流沙的失重感朝她袭来。

    她的意识恍然间回到了十岁那年因意外陷入流沙的林鱼的躯壳里：她哭泣着挣扎着，尖声呼救。溢满眼眶的泪水将她视线里皎洁的月色和墨黑的天混作一团，吞没了思考的余地，以至于她没有看清楚那道摇摇晃晃的身影是如何解救了她。

    她被倒挂在那人背上，世界颠倒带来的不适感让她不住地痉挛与呕吐。一双白皙的手舒缓地拍着她的单薄瘦小的后背，缓解她所承受的痛苦。直至获救，幼小的林鱼也紧紧地扒拉着施救者的腰身，埋头在对方的怀里，不肯放他离开。而那个人则是将先前拍过她背的手转移到她的头上，鼓励般地拍了拍她的头。这使幼小的林鱼暂时忘记了恐惧，也将成年的林鱼拍出回忆的漩涡。

    她止不住地大口呼吸，带着记忆里遗留的恐惧感，双手颤抖地在搜索里增加一项关键词：沐歌。

    思绪与意识在慢慢回拢。

    她在搜索界面选择增强因果，并去掉空白符号间隔等干扰。刷新。

    搜索结果迅速缩小了范围，由几百页的馆藏页面降为十几页。

    她一目十行地审阅着这些信息，如在冰窟旁捕鱼的北极熊般如饥似渴地寻找着潜藏在寻常词汇下的另一种可能解读。

    前面的信息大多如她意料一般，介绍锡瓦地区独具的一种民歌体裁，由相邻地区波吉塞的年轻男女求偶曲演变而来，并列举了几首广为流传的沐歌曲目。

    阅读歌词期间，她的内心轻轻跟着节拍唱了起来，紧张的心情也跟着舒缓起来。

    不经意间，她在一篇基本没什么阅读量的电子刊物里发现了某位不知名的旅行者的游记:

    ＂……诚然，正在发展建设中的锡瓦并没有带给我想象中愉悦与惊喜，不过尽管在旅途中令人糟心的事儿不少，但我们仍感激我们负责且悉心的导游沐歌，没有他，我甚至无法想象我们一伙人如何从死亡沙漠里回到绿洲安全区……＂

    她的视线停在游记中的黑白照片上。

    现代科技的进步修复了这份本来模糊的照片，她清楚地辨认出在一行人中高挑的身影。那人穿着她印象中几年不换的标志性红蓝长袖外套，长过腰间的长发被扎成高高的马尾束在脑后，相片拍摄时恰好起了风，他的马尾在空中形成一道不羁的弧线，增加了这张照片的趣味性。但他神情苦大仇深得仿佛对面不是摄影师而是什么沙漠猛兽。

    ——沐歌。

    如在童年猜字谜游戏的结算之际，她总是会拔得头筹一般，这一次她也取得了先机。

    她久违地露出充满童真的，开怀的笑颜。

    ——我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