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水生泽（二）

    水生泽兜兜转转多年。

    他寻遍凡界的六国九州，看遍世间形形色色的丽人，却没有再遇到任何一个能让他心动的人。

    他想起来了初下山时那个小村庄里遇到的瘦弱身影，终于决定寻着记忆，回到那个村庄。

    山水村庄并未变，但是他看到的境况与心中的期盼，大不相同。

    原本被他修补得很好的茅屋变得比记忆中还要破败，一身脏兮兮的少女身量枯瘦，在河的下游处汲水喝。

    她的手指浸入河水，被浸出丝缕的乌黑毒气。

    他遇见河边的她，心中后悔。

    他不该离开，从一开始便不该离开。

    “我回来了，你还记得我吗？”

    少女听见有人讲话，站起身微微歪头看他，好像在仔细分辨。

    他单膝跪地，和少女齐平，“今后我会照顾你，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少女闻言后退了一步，飞奔回那间破败的小屋。

    他心下惶然，追她到院外，然后看她从屋里捧出一把被虫蚁咬得破败的伞。

    原本从容的神情碎裂，他定定看着这枯瘦的人形，拿过她手中的伞，点了点头。

    “我回来了，我再不会离开。”

    少女从脏兮兮的发丝里抬头看他，神情茫然，似是不知道他话中的意思。

    他心中有疑惑，想要探查她的灵魂似乎完整，却被她害怕又警惕地躲回屋中，紧紧关上那扇破烂的屋门。

    罢了，来日方长。

    他在她的边上盖了一处小小的木屋。

    每日修缮一些，他知道有时少女会趴在破败的院墙边观察他，却也若无其事。

    渐渐地，有村里的人好奇，过来搭话，言语间透露对她的厌恶，他终于了解了一些事情。

    原来她原本被这破败房屋的前主人，一个寡居的老婆婆收养，只是随着她长大，身上突然带了毒血，终于有一天，毒死了那个婆婆。

    她是从河上飘下来的，出生的那年正遇旱灾，所以村里的人猜测，她是那年献给神的女婴，本不该被收养长大。

    而这之后的十几年，雨水丰沛，果不曾再闹过旱灾。

    只是不知道何时开始，她的身体逐渐变得有毒。

    听了这些事，他心下细细一思索，隐约有了答案。

    怕是正如村里人心中所想，她被献祭的仪式已经完成，只是身上带着神的魂印，所以流转于此地的神灵并不曾来夺走她的性命。

    可也用她的身躯作为载体，吸收这大地上的灾难。所以随着她的年岁增长，神智被吞没，血rou中也带毒。

    这不是多大的事情，他心里想着，只要他魂归神位，虽然麻烦一些，但也有办法化解这些。

    况且这本是她的功德，冥冥之中，指引她和自己相遇。

    这功德，便由他替天地偿还。

    听起来还不错。

    他心中更加坚定，于是每天都出现在她面前。

    渐渐的，她终于不再怕他。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她仔细用了很长时间才分辨清这句话。

    仿佛想到什么一般，在院中一棵老榆树下挖出一个泥封的破瓦罐。

    他低头看她砸碎那个瓦罐，里面露出一团沾着土腥味的破花布，她打开拿团布，里面有皱巴巴的一小张红纸，她将那张纸捧到他面前。

    他用灵力加固那破碎的纸片，才敢缓缓打开。

    歪歪扭扭的仔细辨认，原来是她的生辰八字，和名字。

    “阿识。”他合上那张红纸，蹲下身唤她。

    她坐在地上，面带疑惑。脸上的毒斑不曾见好，即使是山里的灵药，也难以治愈。

    他笑了笑，“原来你姓辛，叫阿识。”

    “阿识。”

    她看着他的口型，也学到，“阿……识……”

    仍然发不出什么声音。

    “我会娶你。”他对她道。

    她捕捉这话中最关键的字，却面露茫然，“娶……”

    “阿识，我会娶你。”他对她说道。

    她侧过头，好像不解，好像明白，又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

    他化出樟木的木匣，将那团红纸放入其中。

    “这八字便为婚约。阿识，我收下它，我会娶你，会照顾你，让你此生不必再遭受苦难。”

    她定定看着他，忽然用那只沾着污泥的手攀上他的衣领，张着嘴，似是想说什么。

    他手指沾着灵力，点在她的额间。

    “我的名字吗？”

    她点头。

    “嗯…….阿识，叫我阿泽吧。”

    她努力练习这两个字，“阿，阿，阿……”

    “没关系，阿识，你可以慢慢来。”他笑了笑。

    终有一天，我会变回真正的我，到时，你也会唤我的名字。

    只是现在，还未到我想起真名的时候。

    之后的几年变得顺利。

    他向村里人保证，阿识不会伤人，他们只取下游的水回家，不会将毒带到河中。

    他日复一日地细心照顾她，教她耕种，养殖，不必去偷吃别人的东西，给她调配净化污血的药浴，带她看人间葱郁的景色。

    这皆是有她承接这世上灾难的结果。

    他不在的十多年，除了活着的本能，阿识的灵境近乎纯白，她终于一点点变得会说话，开始不停地问：“你真的会永远和我在一起？”

    他点头，“会的，阿识，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阿识喜极而泣，他觉得欣慰，一晃三年，他终于让阿识重新染上人的感情。

    他轻轻覆上她的脸，小心避开她脸上那些溃败的毒斑，轻轻道：“阿识，你已经十八岁了，我们成亲吧。”

    他轻轻地，第一次吻了吻她的唇，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嫁衣。

    “神的嫁娶必须在月末最后一日，阿识，明天我们就可以成亲了。”

    阿识很开心，他松了口气，心里隐隐有感，他大限将至。

    至少，至少坚持到明日。他心里想着，觉得自己总能争取到这些时间。

    但是第二日，拜天地的吉时将至，案上的香烛好不容易燃至最后，他随着最后一缕烟散，在阿识眼前倒下。

    魂魄离体，忆起了自己的名字。

    是他小看了这毒血的影响，他此生由山鬼修化成人，体质纯洁，原本以为可以驱灾挡厄，也只在她身边坚持了三年。

    他旁观着阿识呆呆抱着他逐渐冰冷的躯壳，似是不敢相信。

    他看向遥远的紫云峰，过不了多久，他便会散回一团无意识的魂，随着早就种下的引魂咒回归神位。

    他叹了口气，看着地上已然崩溃的阿识，灵魂也觉得哀痛。

    也罢，只要他速度够快，便不算，不算功亏一篑。

    他化作金黄的流光，穿云而去。

    净明洞外的结界将他困缚在洞口，他没想过，竟会这样无意识地飘荡七十多年。

    洞门终于打开，神君匆匆去迎接的，是一副煞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