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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人》第十章【龋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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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内最好的美院位于东南方,在四平八稳的北京城里,它与戏曲学院刚好栓在一条对角线上。比起其他专业的大学生,美院的大一新生更闲,对于何皎皎来说,不管有多远,只要没课她就会乐此不疲地往家跑。她总感觉自己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女孩,住在学校她就会想她爸,不时地也会想想家里多出来的那个弟弟。她心里记着孟旖晚的生日在秋天,提前三天订好了蛋糕,这天下午仅有的一节通识课也给她悄悄翘了,去甜品店拿了蛋糕就回家,打算给家里人一个惊喜。

    家门口有一条栽满了杨树的小路,何皎皎从小走到大。近来天凉了,叶子开始掉了,她捡起几片厚实的杨树叶,去叶留根,她打算教姓孟的那小子玩“拔根儿”。“饺子?你怎么提前回来了?翘课了?”何皎皎抬起头,她右手提着蛋糕,左手拿着一把“根儿”,看着眼前的三个人怔了一下。孟旖晚走在中间,两侧是何思君与李芸,看到何皎皎的那一刻,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了笑。接着他又看到了她手中的蛋糕,笑得更甜了。

    可是何皎皎却把脸上片刻的抵触藏得很好,她开心地向他们挥手,老何没告诉她今天小晚过生日李芸阿姨也会来。但她还是笑着走上前去,像姐妹似的亲昵地挽上了李芸阿姨的胳膊,问:“芸姨,老何怎么没说今天你也要来呀?”李芸看了一眼何思君,笑着说:“我和你爸好久没一起吃饭了,他今天要我下班和他一起回家,再说了我徒弟的生日当然要来呀。”她也看了一眼老何,又看了看孟旖晚,男孩不知不觉来到了她身边,与她并肩走着,小指若有似无地蹭蹭她的手背。蹭得她心里痒痒的。

    自从家里多了一个孩子后,何思君去李芸那里就去得少了。他要忙着排团里的新戏,又要忙着跑到上海给孟旖晚打官司,还要管学校里那一群吵吵闹闹的中学生。有几次李芸想与他约会,他都说太忙了,饺子马上大学入学了,还缠着他去逛美术馆。李芸嘴上不说,但他知道再这么冷落下去,她心里定会不高兴,不如趁这次小晚这孩子过生日,把她叫来家里吃饭,也好再试探下何皎皎愿不愿意接受她。

    在交往过的情人里,李芸是与何思君在一起时间最久的那个。她在四年前离了婚,三十来岁的年纪最是女人风韵正浓时,更别说还是戏剧界小有名气的角儿,这下甭管是单身的还是已婚的,有钱的没钱的,但凡是个男的都愿意围在她身边嗡嗡地叫唤。但她偏偏看上了何思君。何思君第一次从李芸的教职工宿舍出来就被老谭撞了个正着,那人心领神会地冲他一乐:“艳福不浅啊。”李芸的一众追求者纷纷骂娘,不过转念一想,这事儿倒也在情理之中。何思君四十出头的年纪身材尚佳,个子高挑,没有赘rou,衣着得体,胡子总是刮得干干净净,头发长一点就去门口大爷那里推一下。他眼尾有些细纹,五官依旧俊朗,平日还喜欢喷些颇有小资情调的香水,他从“小白脸”被叫到了“老白脸”,手里还存了点和老谭一起搞副业赚的闲钱,偶尔办公室的柜子里还会被塞进一些女学生的情书。

    在所有人的眼里,李芸跟何思君都是般配的一对,但只有她自己心里最清楚,老何对她的好是不温不火的好,他们的感情距离婚姻的大门永远有一步之遥。老何总是把女儿挂在嘴边,于是讨好小何就成了李芸维系这段感情的必修课,老何曾告诉她,以前他与对象分手的原因多半是饺子不喜欢那些女人。起初,何皎皎也不喜欢李芸,也没给过李芸什么好脸色,在她看来这不过是老何的又一个新欢。每个女人最开始都会装装样子对她好,有点耐心的会装上一两个月,不耐烦的第三天就跟老何抱怨她是个小拖油瓶了。何皎皎认为李芸不过是耐心更好一点,为了把她爸绑牢实装个一年半载,等一旦和老何结婚就会原形毕露。可李芸这一“装”就“装”了四年。

    直到一年前那个夏季的雨夜,在画室熬夜的何皎皎生了一场病,急性肠胃炎,上吐下泻,人都虚了,何思君却在外地演出赶不回来,是李芸在医院陪了她三天三夜。高烧把何皎皎的脑子烧得稀里糊涂,她迷迷糊糊喊了几声老何,又喊了一声妈。醒来后,她看到素面朝天的李芸坐在她床前,轻轻吹着一杯热水,几绺发丝从额前垂下来,透着点憔悴。那一瞬间何皎皎觉得李芸倒还真几分做mama的模样。

    女儿对待李芸的态度逐渐升温,何思君欣慰不少。来到人间的这十八年中,女儿唯一亲密接触过的异性便是他这个当爹的,很多时候他都觉得她过于黏人了,这总叫他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何皎皎终于不再将他身边的女人视作仇敌,他心里那份隐隐的担忧自然而然也就烟消云散。与此同时,孟旖晚以一种极富戏剧性的方式出现在了何皎皎的生活里——这年初春的时候他忽然对她说:“有个朋友的孩子要来在家住两三年,比你小三岁,饺子你就把他当弟弟看吧。”她再了解不过老何了,与她爹相熟的朋友也就只有谭叔叔一人,可谭叔叔无儿无女,她追问老何这姓孟的男孩到底是谁家的孩子,老何停下手中的活儿顿了一会儿,说:“是你mama老家那边一个远方亲戚的孩子,父母都不在了,怪可怜的。”

    家中多了一个异性,这让何皎皎既好奇又反感,她像一头刚成年的雌性小狮子,对贸然闯入自己领地的年轻雄性龇牙咧嘴地示威。她害怕孟旖晚会分走老何的爱,又总是忍不住用余光多看几眼那男孩漂亮的脸蛋。

    起初,何皎皎总是想方设法要给孟旖晚一些下马威,以彰显自己在老何家的地位。早晨她会抢在孟旖晚之前冲进卫生间,并故意磨蹭不出来;老何刚说完“给小晚吃吧”,她会眼疾手快地夹走盘子里最后一块红烧鸡翅;她甚至会在老何给孟旖晚发生活费后,要求他拿出一毛钱去门口小卖部买两包无花果丝“上供”,美其名曰“保护费”。面对何皎皎的yin威,孟旖晚从来都是逆来顺受,不论她怎么娇蛮无理,他都未曾说过一个“不”字。

    渐渐地,孟旖晚摸清了何皎皎的脾气,他不仅事事都让着她,就连“上供”的路子都变得灵活多样起来。何皎皎喜欢吃甜的,孟旖晚便常常从自己生活费里省下钱,买一些麦丽素、大虾酥糖、大白兔、牛轧糖一一增添到“上供”清单里。

    这年初夏,何皎皎的牙坏了,那颗坏牙疼得她连着好几个晚上都没能睡安稳,最后她疼得实在受不了了,无奈只好哼哼唧唧地去找了老何。何皎皎一手捂着腮帮子,一手拽着何思君的袖口晃啊晃的:“爸爸,我牙疼,带我去医院看看嘛。”走出医院的何思君拿着病历本叹了口气,饺子这颗龋齿花了他不少钱,看着单据上长长一串的数字,他只觉得太阳xue突突直跳。那时候何思君正忙着带孟旖晚排《霸王别姬》,根本顾不上刚高考完的何皎皎,这一通大出血气得他一进家门就开始发火。

    “何皎皎,你过来。”何皎皎瞄了一眼正在厨房切西瓜的孟旖晚,男孩看了她一眼,又连忙低下头忙手里的活儿,嘴角藏着一丝笑意。她慢腾腾地往前迈了一小步。“你哪儿来的钱买糖吃?”巴掌大的账本“啪”的一声扔在何皎皎面前,何思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为了防止女儿乱花钱买零食,老何从小就教何皎皎养成了记账的习惯,女儿的生活费都花在了哪里他必须一一过目才行。何皎皎心虚地转了转眼珠,小声说:“朋友送的。”

    “朋友?”

    “朋友。”

    一盘切好的西瓜放在了茶几上,孟旖晚拿着牙签扎了一块送到何思君嘴边:“何老师,消消气,别和饺子姐置气。”他瞥了一眼她,再次低下头,嘴角的笑意似乎块藏不住了。“男的女的?”何思君嚼西瓜嚼得脸快绿了。他正要发作,何皎皎一路小跑去了自己屋里,紧接着她又一路小跑回来了,她将一个红彤彤的大信封塞进了何思君手里。她黏糊糊地在老何耳边撒娇:“爸爸,别生气了嘛,你看看这个,昨天到的。”

    美院录取通知书。

    孟旖晚看着何思君眼尾漾起了细细的笑纹,他看得有些着了迷。

    第二天,趁何思君不在家的时候,孟旖晚又偷偷给何皎皎“上供”了。他把掌心里那颗糖在送到了何皎皎面前,她“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jiejie,恭喜你金榜题名。”

    “孟旖晚,你幼不幼稚啊!”

    何皎皎笑着从孟旖晚手里拿来了糖,他的脸更红了,那是一枚戒指糖,可以戴在手指上,舔好久好久。“讨厌,烦死了,你就是想看老何骂我。”说着,何皎皎还是笑着剥开了糖纸,将那“戒指”勾在指间,用舌尖轻轻地舔。那颗糖被她舔得亮晶晶的,半晌,她将舔得模糊了棱角的“戒指”伸到了孟旖晚唇边。她笑嘻嘻地瞧着他,说:“我不能再吃糖了,牙再坏了,爸爸真的要生气了。”

    嗯。

    一声黏糊糊的轻哼从男孩喉咙里溢出来。孟旖晚轻轻托住何皎皎的指尖,探出粉嫩的舌,细细地舔起了那颗甜滋滋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