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乎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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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到了九月间,重阳刚过,连栖梧宫里都用了茱萸插瓶应时节。黄花落在细颈的甜白釉瓶里,倒还很有几分生气。 “怎么你这里的瓷瓶儿都没花啊?”法兰切斯卡才去了漠北回来,还穿着漠北人的窄袖盘领袍子没换,一头金发灰扑扑的,“我看你那些男宠宫里的瓶儿都是画了花儿的。” “你喜欢那种青花的?”皇帝笑,她刚听完密报心情大好,“下次给你弄几个摆着,我这儿都是单色釉的。”宫里早换了秋衫,皇帝也随着时气穿了身浅柳色缠枝海棠暗纹立领大襟广袖衫子,底下一条杏色裙子,清淡雅致,衬得人较七月他走时明亮许多。 “我觉得那个,前朝的,十个面儿个个不一样的那个大瓶最好。” 皇帝脸上一下没挂住,“你说那个粉彩釉下彩珐琅彩各种单色釉一起烧的……?”皇帝的手有点抖,一下批折子的笔迹就乱了几分。 “是啊,不是说特别难烧么?” “是很难烧……但是它……它……”它丑啊!女帝本着各人审美不同想法不同他喜欢那个大瓶子无可非议的想法没说出口,反换了个话题,“你为什么喜欢那个啊……” “我以为你们人就是贵的越好,在我看来都是瓶子,装饰再多也没什么区别。” 还好还好,不是审美有问题……这妖精只是单纯对这事没什么概念…… “那个是很贵,贵在难烧,但也有人不喜欢,人呢,反正想法都是不一样的,也很难说是绝对的好。”皇帝蘸了点朱墨,秋天刚擢了陆守中为汉中道按察使,王琅派出去剑南道,一面收茶一面在西凉换马。李明珠下派江宁道督查田亩清丈去了,今年又是丰年,赋税顺当,国库丰盈,都是难得的好事。 除了漠北。 法兰切斯卡带回来的消息倒不算什么不好的,无非是新王汗在内以强权压制求和派,在外厉兵秣马意图收复周边零散部落直逼灏州。灏州还是章定十年打下来的,领内还不那么顺服京里,不过是归在大楚下面更丰裕罢了。而今王廷势强,难保不在武力下又投了漠北。 灏州刺史杨九辞原是章定七年科的进士,派到凉州做了几年参军后才调来任刺史。此人料理内务十分一般,但贵在善于用兵,以至于灏州这么多年没有哪个部落敢大肆sao扰。左右内务可以交给司马长史之流,用兵却实在难得。 就是为人有些狡诈,九年里幽云道按察使换了三任,每一任都要上书骂她几句。骂来骂去也无非是不遵礼法、颇好男色、公堂饮酒之类,可大可小,皇帝也只有下旨不轻不重说两句就过去了。 “杨九辞收了几个漠北买来的美人奴隶,关在后院里,看得严严实实的。” “你去看了?”皇帝好笑,“别人的后院你也去。” “我不是听说杨九辞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嘛!”法兰切斯卡耸耸肩膀,“就悄悄看一眼,刚好就撞上她调教那几个奴隶,我也不是故意的。” “你大可以亮了腰牌光明正大走刺史府啊,偷偷摸摸的,我可没叫你去做贼。”皇帝啜了一口茶,“而且官员哪有不好看的,吏部选官讲究‘身言书判’,这第一条‘身’就是容貌端正,尤其是殿中侍御史,更明文要求声亮音广而容貌雅正,满朝文武就没有不好看的。” “啧,你们这些皇帝,选个官还要长得好看。”法兰切斯卡撇撇嘴,“要求真多。” “也不是,端正就可以了,又不是选内侍郎官,还要美姿仪秀容止。只有御史要求好看,毕竟是纠察礼仪风闻言事的门面。沉子熹就做过殿中侍御史,他就全然合乎要求。——不说这个,王廷那个第三王子,你见着人没有?” “混在商队里远远瞄了一眼,有一捧大胡子。” “你就记得这个!”皇帝好气又好笑,“我是让你看看他性子怎么样,没让你看长相。” “哦哦,不是阴险的人,我看他和奥古斯都交涉还挺讲信用的,就是有点凶。不过据说也是难得的美男子,漠北可多小姑娘喜欢他来的,什么‘皎月白兮为面,明星粲兮似眼,金狮为名兮智勇相当,烈风呼啸兮颂为我郎’,编的歌儿还挺好听的。” 说着竟然还唱上了。 这都什么……皇帝无奈得很,“怎么,你还好上男风了?” “你哥哥说的,听听花边好放松,你不是说不痛快么。”妖精叫来如意给他更衣,去了那件灰蒙蒙的暗红盘领袍,换上一件中官的墨绿底蟒纹印金填彩窄袖圆领,“我听了他说话,讲信用,也算有义气,对商队也还坦诚,也不贪财好色的,啊,还特意嘱咐我们秋冬里风雪大,须得尽快越过雪原。” 为人还可以嘛。 “就是说,他虽然主战,但还是支持通商的?”女帝捏着下巴沉吟起来,“这人难缠了……” “怎么就难缠了?这不是什么都没有吗……” “你呀……”皇帝收了折子站起来,顺手就是一扇子敲上妖精肩膀,“这说明他懂内政,不是只会一味好勇斗狠的蛮子啊……我原先以为他就是纯粹要收草场放牧,现在看来,他怕是想弄出一个对立的王朝来。” 此人若好时,倒可促了北边平宁;若不好时,只怕狼子野心,对我朝虎视眈眈。 她唤了长宁来更衣,特意换上一身朱红底四团龙凤袍服准备去鸾凤阁赴宴。 到底太淡的常礼服还是不太合适。 梳头娘子给皇帝小心地戴上?髻,正想依次插上满冠、分心、挑心之类头面时候忽而被叫住了:“?髻太花挑了些,换了乌纱翼善冠来。” “是。”身后女子敛裾福身,便有小宫娥从箱柜里捧出冠子来。梳头娘子早麻利地在里头改戴了一顶白玉小冠,这才将翼善冠扣到外头。 本朝服制虽有男女之分,但自通泰年来男女混着早成潮流。甚至因着宫侍们作范,男作女服制更风行朝野,近年来连朝官都爱裁短公服内着长裙了,反倒是女子们学着天子姿态,渐渐着起单裤,以简练为美。 “叫了煜少君同去。”天子轻声道,“让他快些换了衣裳,朕去瀛海宫门口接他。” “是。” “怎么还要叫了赵崇光?”法兰切斯卡不知为何总是很喜欢旁观皇帝梳妆更衣,每每都要端杯茶在一旁看,“他爹不是都去幽州了?” “宴会礼节,其实该要君后作陪的。”皇帝语气中有些无奈,“我没有君后啊。” “从前也没见你带了崔简,怎么今天还要带个去了。” “他么……”天子习惯性地以鼻音轻嗤了一声,“还是不带的好。” 其实白连沙重阳前已提前赶回来见过了皇帝,将漠北情况一一报过了,这次是特意设的宴席。当年十几岁的少年人如今也快而立了,站在皇帝眼前便是挺拔精干的一杆,松柏似的。 “见过陛下。”见着天子驾临,青年赶忙离席起身,躬身拱手,“陛下万安。” “爱卿平身吧。”皇帝虚扶了人起来,携着青年上座。崇光跟在后头,也同白连沙互见了礼。 白连沙一见便知是宣平侯幼弟。当年头回跟着进京赴皇帝的接风宴时他方五岁余,还是个不经事的孩子,如今也长成了将要弱冠的少年人,一袭银青宫装随在皇帝身侧。 听闻他颇为受宠,想来传闻不虚。 青年人待皇帝同少君落身才入了座,候着宫人斟酒奉菜。九月里,自然以菊入宴,又并了许多时令鲜物,讲究酒一巡而菜两味,从开胃小菜到热菜,最后才是主菜,全以菊花为题。先孝敬凤君爱菊人尽皆知,太宗皇帝亦曾赋诗怀人,是以到了九月里,宫中宴席多用菊花,除入饮入宴外,连着各宫插瓶簪帽也都用菊,更是以得赐名种为荣。 只是青年惯来在边塞地,营帐中没甚讲究,多是现宰了牛羊就地生火做饭,大块大碗用完便是,如此繁文缛节,虽多年来已熟习了,终究有些拘谨。 “白卿。”皇帝微笑,“这菜是否有些不合胃口?” “回陛下,宫中肴馔精细,臣久不闻京中繁华,一时不惯罢了。” 什么时候跟哪学了这么一口官话。皇帝不禁轻笑,道,“朕只怕菊宴太素了些,爱卿不能餍足,不必讲这些虚礼。”她给身侧女官递了个眼色,便有小宫娥来听了吩咐下去传话了。 不一会儿,另有几个中官,抬上一只全羊来,揭了盖子,却是一道五宝蒸全羊。 “这是灵州刺史新贡的滩羊,大约与朔、灏两州口味不同,爱卿可略用些。长安,为白将军布菜。”皇帝举盏,菊花酒清香扑鼻,“卿镇边十余年,朕谨以此杯聊表些敬意罢了。” “臣谢陛下。”清酒入口,微甜而不醉人,是宫中风味。 一语间,中官布菜已毕,羊rou蒸得软烂香糯,更无腥膻气,只有些药草甘香在侧,比之前几味菊肴确更引人食指大动。 皇帝在一旁微分神瞧着,白连沙前日里述职时候对定远军很是熟悉,更妙的是不仅军中,连着镇北都护府下幽、云、朔、灏、燕几州民情民风、通商往来亦颇有所知。虽不如各州刺史般了如指掌,却很能说出些见解。 此时宴饮奏对、文墨礼节也算得不错,赵丰实荐他为后继,实在没走眼。 虽则也些微流出些喜怒,不过究竟是年轻人,皇帝也不需要他城府,性子也刚刚好,不急不躁,是已然磨出来了。 若是他还在,大约也是这般吧。皇帝不禁想起来,究竟近十年过去了,当年延平城里的少年人都教漠北风沙磨得锋利许多。 只可惜没什么如果。那时候终究算漏一着,教崔氏乘隙而入了。 总归如今好了,崔氏一除,曾掣肘皇权的几大世家都再翻不起浪来,虽私底下结党互斗,暗流涌动,终究上不得台面来。 夜入酉时,皇帝叫了人驾车送白连沙回府去,自携了崇光上辇。 待长宁问了一句“陛下往何处去”,皇帝才反应过来,轻声笑道,“自然是去瀛海宫。”御辇这才缓缓行起来。 灯火飘摇里,各宫的屋顶也同崇山峻岭似的,重重迭迭横亘在天际线上,沉沉地投下暗影。 待至路口,崇光忽地瞥见右手边没一点儿光的宫殿,外头的墙皮甚至还有轻微开裂。 正是九月时节,墙内各色菊花早盛开了,阵阵的清香便随晚间风飘出来。 “怎么了,盯着步蟾宫看。”皇帝叫停了銮驾,让少年人看个尽兴,“要是里头住人,可要叱你一声僭越了,这么觊觎中宫的。”皇帝虽则是笑,眼底却全是审视意味。 “臣侍不敢。”崇光一惊,察觉出皇帝笑意底下的不快来,“只是忽然瞥见,发觉墙皮裂开了。” “是该粉刷修葺了。”女帝也有些感慨,“毕竟都近五十年没住人了,上一次还是朕的父后,孝敬凤君住在这里,他薨逝后便再没人住过的,里头陈设还是他在时候的样子。” 原来先帝还留了一处痕迹在这宫里啊。女帝一下想到,只是她也不踏足这宫殿,便浑忘了去。 当年孝端凤君入宫,先帝以步蟾宫年久失修为由,安排陈皇后住清仪宫,一住就是十几年,直到孝端凤君病逝,都没一日入主过此处。 连皇女新婚,同侧君入宫谢恩都是在清仪宫,只后头先帝让两人在步蟾宫正殿上了一炷香,算是同父后告知一声。 先帝在时隔几年便要将这里修葺一番,当时她不理解,都互生怨气闹到那般地步,到底什么放不下的,现在也约莫能体会些许了。 不过是人去了,只能做些旁的假作一切如常罢了。 爱而不得,大抵如此。 “罢了,长宁,叫尚宫局找人修葺一番,朕记得栖梧宫有陈设册子,找出来依样封存,别乱了里头样子。”女帝终究叹了口气,叫了起驾。 这宫殿怕是没下个主人了,便维持现在样子吧。 “……陛下。”崇光轻声唤道,试探着让皇帝靠在怀里,“陛下可是乏了。” “是乏了,只不是今日。”天子呼出一口气,身侧的少年人自入宫后便没了许多从前的亮眼,哪怕皇帝一直宠着纵着,他也没能逃过深宫的消磨,“你不必多虑。”她安抚似的握上少年人的手,“白将军到明年春就能接你父亲的位置了,翻过年去,朕便晋一晋你的位分。” “臣侍不在乎位分。”少年人轻声道,“陛下已经给了许多了,臣侍也不是为了那些才要侍奉陛下的。”他替天子拢了拢氅衣,“虽然是母亲和祖母让臣侍选秀,可臣侍很久以前就仰慕陛下了。” 宫里的夜空被重重的宫墙切割成一条一条的,狭长细碎,连不成一片。 “二哥说过许多的,臣侍便也听了许多。早在入宫前臣侍就知道了,陛下善骑射,善诗文,又温和慈爱,又容色姝丽。夏日衣裳简洁精巧,冬日衫袄清丽雅致。二哥说,陛下是他见过最好的女子,臣侍便也想陛下是天下最好的女子。选秀进宫来侍奉陛下,臣侍愿意的……哪怕陛下只将臣侍看作二哥的影子。 “臣侍不在意的,毕竟臣侍比二哥幸运。他最想要的,臣侍一开始就有了,所以臣侍不在乎那些,只要陛下愿意多看看臣侍就好了。” 少年人垂下头,蹑手蹑脚地脱了自己披风盖在皇帝身上。天子呼吸清浅,已然借着酒意睡着了,想来连日的政务耗空了她的精力,还在步辇上便歪着陷入了浅眠。 “转去栖梧宫吧。”他轻声对一旁的长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