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折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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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枭子并没有睡太久,十二点不到便醒了过来。他没睁开眼,只感觉到一具温热的躯体,戒备只竖起了刹那,一意识到是夜凌云便纷纷偃旗息鼓,他又下意识地贴过去,迷迷糊糊地去找夜凌云的面颊。 “醒了就走。”夜凌云一刻也不想和他多待。他这小半夜里把夜枭子这一番行为想了又想,处处古怪难解。他心底朦胧间有个猜测,但是太过离奇荒诞,夜凌云不认为如此,且心思一往这个方向转,他便罕见地烦躁起来。如此心烦意乱,已经不知不觉过了将近两个小时。他们太近而夜枭子抱得太死,夜凌云挪不了身体,只能任由夜枭子抱着。偏偏手腕脚腕上都连着铁链,夜凌云四肢被固定得太紧,只有手指可以活动,现在已经手脚发麻。 “不要。”夜枭子闭着眼拧着眉亲了他一下,脸往他鬓角一凑,又要睡去。 夜凌云想推开他,手被铁链牵制住,只得作罢。铁链铮铮地响,夜凌云不耐烦道:“链子。” 夜枭子睡意惺忪地掀起眼皮,迷迷糊糊地起身下床,脚一踩地腿就软得厉害,他费了老大力气才站直了,走过去,拿起遥控将铁链延长。 夜凌云得到些许解脱,也懒得理会夜枭子,将身上被夜枭子扯烂的衣服脱了,下床去翻新的。换好了,夜凌云回头,看见夜枭子又躺在床上,没睡,占了一侧,缩在被子里,正等着自己。 “回去太晚了,凑合一下,一人一半也足够。”夜枭子强撑着眼皮。 夜凌云挑眉:“你不怕你睡着了,我用铁链勒死你?” 夜枭子耸了耸肩:“你会趁人之危么?”他闭上眼,甘愿受死一样,甚至眷恋地蹭了蹭枕头“夜凌云,我太累了,你等我睡熟了再来杀我。” 累也他自己折腾的。夜凌云随手从衣柜里捡出件睡衣,扔夜枭子身上:“穿上。” 赤身裸体成何体统。 早餐送到了隔间,两人份,夜枭子起来时,夜凌云已经吃了一半。绝食几日,夜凌云依旧吃得不紧不慢,捏着茶杯,看着手里的早报,头发半湿,显然已经将昨日残留的痕迹洗得干干净净。如果忽略他身上的铁链,还是一如往昔,赏心悦目,夜枭子静静谛视片晌,恍惚间瞧见夜凌云额角垂下的发缕渗出一珠水,倏地地沿着他的面庞滑过。 他走过去,在夜凌云对面坐下,不声不响地进餐。谁也没说话。夜枭子不用猜也知道,夜凌云在生气,自渎都没做过的人被他逼着打开了欲望的盒子,昨晚上没有勒死他实属网开一面大发善心。不过夜枭子并不发怵,十万年他早就练就了一套应付夜凌云的本事,怎么哄怎么安抚,甚至包括夜凌云丢了面子怎么替他挽回,他都太熟练了。何况就体位而言,明面上也是他吃亏,夜凌云虽然是被迫但是又不是十分占理,再退一万步说,他死了夜凌云也活不成,夜凌云舍得让云蝠大乱么?夜枭子老神在在,还颇有闲心地衡量着夜凌云的愤怒等级。 夜枭子看着夜凌云放下刀叉离开,剩下的早点也就味同嚼蜡。索然无味塞了自己一嘴,草草吃完,夜枭子按了按摇铃,叫仆人来收拾,并再额外送些松饼和红茶来。 夜凌云被囚禁在他原来的房间里,东西一应俱全,供应如常,除了他失去自由,或许太清闲是和往日唯一的分别。 云蝠的运转一直很稳定,没有大的外患内忧,甚至一年到头都十分无聊。更无聊的是夜凌云的日常,晨练、处理常务、巡营,按期去其他军区巡视,有时候会和其他三位护法联系。在两个人决裂之前,时间浸泡在和平的酒池里,所有人醉醺醺的,以为日子一眼就可以望到头。 然后七大平行宇宙连接,和平碎成了玻璃渣,扎得云蝠遍体鳞伤。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最后的赢家是鬼谷。 胜利从来不是正义的所有品,但面对那面云蝠盾时,夜枭子还是习惯地想,胜利是夜凌云的。这意味着,完了,他赌错了。不幸又或者万幸,他的习惯到底不是真理。他赢了夜凌云,一生也仅这一次——当然,这足够他吹嘘一辈子了。 投靠他原来的主人这件事,很多年之后夜枭子想起来都会觉得后怕。因着鬼谷派遣猛虎军团入侵四平,他实在憎恶这老东西,鬼谷和雪皇一道被封印时他还幸灾乐祸了好长一段时间。结果老不死的真是福大命大,阴差阳错地出了黑洞,匪夷所思地重创了冥王雪皇,最后还打败了超兽战士。 但是,这事情还没完。至少夜凌云还活着。 于夜凌云来说是软禁,于夜枭子来说是窝藏。他把夜凌云带回来时,人还昏迷着,索性夜凌云的护体能量又非浪得虚名,人并没有性命危险。 夜凌云活着就是威胁,夜枭子清楚,他同样清楚自己还有个坏毛病,一遇见夜凌云就会心软。 那时候他把夜凌云扔在火山下的监狱里,地下岩浆烘得人半死不活,他看着夜凌云额角上沁出汗,下意识抬手去擦。一进一出不到半个小时,夜枭子带着人心虚地离开时就想,他就不应该亲自押送,他就应该随便叫个阿猫阿狗把夜凌云往监狱里一扔,结束这孽缘。 后来夜凌云醒来的那天,他还在为了给鬼谷的报告犯难。到底是说夜凌云死了,他一时报仇心切狠狠鞭尸,再给鬼谷送去一具血rou模糊的尸体,还是应该说夜凌云失踪了?尸体会被检查,伪造太难,报告失踪又会让鬼谷始终对他无法完全信任。夜枭子抽着嘴角,心想鬼谷比夜凌云还难伺候,至少如果是前者夜凌云不会验尸证身,而后者夜凌云责备他也不会怀疑他。 犹豫不决,索性暂时不想。夜枭子坐在夜凌云病床边上,看着药瓶里一点一点的液滴落,倒计时一样。但愿是夜凌云苏醒的倒计时,夜枭子悄声牵起夜凌云的另一只手,指腹摩挲过他的手背,深色肌肤上好几个针孔,隐隐泛紫。扎针的已经是最优秀的护士,可接连几日输液,皮下难免有瘀血。还是早些醒来吧,夜枭子蹙眉,一抬头,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红眼睛。 总之,他不会把夜凌云交给别人的。 茶点被放在一旁,夜枭子就在他对面坐下,双臂叠在几上,脸一埋,露出一双眼,十分懒散地看着他手里的棋子。 骑士握在手里,捻动几下,迟迟不落。夜凌云有些头疼,夜枭子是打算这样赖上他了么?他把骑士放回棋盘上,又要赶人:“就算战争结束了,你也不至于这样清闲,拿我一个囚犯消遣。” “消遣?你说哪种?”夜枭子逗他,看夜凌云面上一怒,就又服软,“我都这副样子了,你就让我在这里待几天吧。你总不想我出了你的房间,巡个营、训个练,让所有人都知道我被你睡了?” 到底谁被谁睡了?夜凌云气结,又不想在这种无聊的问题上和他争论,只当他汪汪犬吠,又剜他一眼:“回你自己的房间去。” 夜枭子不挪窝,捏起一枚棋,随意走了一步。 夜凌云拧眉,把棋放回原处,改走了另一枚。 这小半晌他也看见了,夜枭子一瘸一拐,显然有难言之隐,谁看了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清楚夜枭子也是好面子的,八成不想让人知道这事情,但是他更知道夜枭子这是吃准了他在乎自己的名声不肯让人非议,才敢这样肆意妄为。左右今天是躲不开这流氓做派的混蛋,夜凌云看着棋盘,打定主意不理他。 过了半晌,外间的按铃一响,夜枭子慢慢悠悠地出去,片刻之后拿了一叠文件进来。仍坐在夜凌云身边,面上的闲情烟消云散,一派正经。 一个人下棋,一个人办公,悠悠半日,两个仇敌间竟然也算得上相安无事。那盘子松饼没人动,不过二人都不介意这些小事,干脆留到了下午茶,省去仆人再送的功夫。 夜枭子签完字,把文件送到外间,等人取走后,自己重新泡了壶红茶,才又坐回来。还是早上那个闲散姿势,叼着口松饼,静静看夜凌云下棋。 书墙上大多是军事著作,对夜凌云这样的天才来说,基本上上只翻过一次,翻阅最多的是他自己的笔记。那厚本子现在仍摆在桌子上,补了好几次书脊。此外偶有几本棋谱,在夜凌云有了自己的谱子后,同样很少拿出来。 夜凌云下棋和他指挥战役一样,风格冷厉多谋,精于围歼贼王,不计小处得失,唯一的缺点大概是喜欢捉弄自己的对手,故作粗心地留一线生机,在对手惊喜挣扎时在无情歼灭。夜枭子听命同他对弈时,因为这件事吃过一两次亏,后来他就摸清了夜凌云的思路,借着夜凌云的猫耍老鼠,十次里总归能赢两三次。夜凌云对着败局,并无不悦,只觉得夜枭子侥幸获胜,到底还是轻蔑。 的确侥幸。就像是他仗着夜凌云的信任,才用鬼影劫偷袭夜凌云成功。如果夜凌云全心同他为敌,他几乎没有胜利的把握。 夜枭子观棋不语,只觉得这盘棋下得全不同往日。左右手博弈,往往势均力敌战事焦灼,可这一盘里一方占据明显优势不说,另一方王与后皆被放在几上,几个残兵群龙无首,明显已经输了。但夜凌云依然在继续。 夜枭子幽幽叹息,夜凌云的心事还是一如既往地摆在明面上,甚至今时今日还不设防:“失去了首脑,剩下的人或许连最终的决定都没有办法统一。夜凌云,你是要去争这个烫手山芋,还是听命于人?”这话说得疲惫极了。夜枭子清楚,无论是具体的战役指挥,还是战略方针的拟订,都无人出夜凌云之右,论才能他为副实在屈才。可这一年的夜凌云甚至还没有过完人生的第三个十万年,即便几大宇宙联合起来,凭什么他统领全军呢? 夜凌云却拧眉,古怪地看着他,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话。“我以为你明白,我已经不在乎自己是不是领袖了。”他颔首,双眼炯炯,“还是说你收下我的异能锁时,依然在怀疑我?” 什么异能锁?夜枭子一头雾水,不知从何问起,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的双腕,又摊手,示意他自己不明白。 “十万年前……”夜凌云简单地说了一遍经过,看着夜枭子面色渐凝,心里狐疑。 夜枭子凝视着他:“他做的,是你授意的?” “大致上,但是我没想到他会一道放弃异能锁。” “那你愿意么?”夜枭子飞快地补充道,“我是说你给我,不是十万年前的谁和谁。” 夜凌云停顿片刻:“如果这足以挽救云蝠。” 明明应该属于他的异能锁,明明应该是他们共享的权利与荣耀——多可笑的一件事,他所有的爱与恨、夜凌云所有的补救都成为了别人的垫脚石,他们之间像是只有一场闹剧。 “没有。”夜枭子轻声道,他低眼看着自己的手腕,空无一物却忽然间重如千钧,“夜凌云,我没有收到过什么异能锁。” 他们的十万年从没有发生改变,即便异能锁相送、缔结同生共死的盟约,多生的可能也不是他们的曾经。永恒轮回,永远无法改变的时间。夜凌云倏地笑了一声,闭目颔首:“人总要为了自己的错误付出血的代价,弥补是没有用的。”整个人无边的落寞。 夜枭子这才惊觉最后的可能已经被他放弃,又或者说他没有料到夜凌云会为了复活云蝠军团而将权利拱手相让,以至于他以为事情成功是因为夜凌云已死,鬼谷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可这个人是愿意为云蝠而死的。 如果最开始他们之间没有横亘着一个将军的宝座,如果他们真的共享权利,那十万年里夜凌云会不会真的接受他的卑鄙,他会不会真的愿意藏起所有的肮脏……那他们会不会有一个不一样的现在?此时此刻他只想乳燕投林般投奔进夜凌云的怀抱,可那怀抱再没有属于他的可能。 ——不要,他才不肯。 夜枭子凝望着他锋利的下颌,半晌之后轻声道:“云蝠军团,现在没事。”他垂下眼睫,有些烦恼地耸了耸肩,“虽然大概是暂时的,鬼谷正忙着处理七平的反抗军,他很快就要成功了。我不知道鬼谷下一步计划是什么,他还没有把我纳入他的核心集团。我最初来四平之后没有多久就和他失去了联系,十万年前七平的猛虎军团入侵,我想我应该是弃子。现在他对我不放心,太正常了。” “但是有云蝠军团在。”夜凌云思量着,他不了解鬼谷,但是清楚掌权者的心理,“早晚的问题,没有人会放着云蝠这一铁军不用的,何况掌握一只军队十分简单。”只需要斩杀它的最高指挥官和一批中层指挥员,再改个番号,不用多久,军队就会忘记曾经的将军。 他当初这样取代夜枭子时,云蝠军团还没有今日的规模,只需指挥员们尤其是夜枭子愿意臣服即可。而夜枭子取代他,以夜凌云冷酷无情的名声,大概也不用杀多少人,杀鸡儆猴即可。 “问题在于,那时候云蝠的将军是谁。”夜枭子戳破窗户纸,鬼谷会不会派人取代他还没有定音,他还有一段很艰难的日子要过。 视线交汇,夜凌云直视着他,没有说话。时间仿佛驻足,他那样平静,澄明的目光望穿轮回,像审视、像眺望、像等待。 夜枭子忽然心底一震,他错开眼:“不可能的,夜凌云,雪皇和冥王已死,七大平行宇宙于鬼谷就如探囊取物一般,即便可能还有很多波折,但是胜利一定是他的。”他忍不住放轻了声音,示弱般,“哪怕是为了云蝠,也不能反抗鬼谷。” 夜凌云的目光渐冷,两个人之间隔着一盘棋,又或者他们本来就在棋盘上。 可他知道夜枭子说的对。 “我会离开的。” “不——”夜枭子猝然抬头,但在与夜凌云对视的那一刻他便明白了夜凌云的心意。同样地,夜凌云不愿也不能连累云蝠。夜枭子沉默片晌,让步道:“留下来,至少等鬼谷放松警惕再说。” 呼吸几乎凝住,等待回应的几秒里夜枭子只记得等待,他在那天晚上才想起来无数种强迫夜凌云留下来的可能,以软禁、以人命、以云蝠。他习惯了不择手段,此刻却真切地希望着夜凌云的应允。 夜凌云动了动嘴唇,最后道:“那台唱片机坏了,你叫人修一下吧。” 唱片机原本是做装饰用的。比起音乐,夜凌云更喜欢听冲锋声、厮杀声和蝠翼破空声。但现在他太无聊了,能有一样打发时间的东西算一样。 曲调带着洞xue的干燥和动物绒毛的温暖,每日晚间,悠悠洋洋地从窗户里泻出去。在悬浮塔四周巡逻的士兵总会忍不住放慢脚步,看向这座高层专用的塔。说是高层专用,其实也就住他们两个,夜枭子住夜凌云楼下,这塔平日里也只有他出入,士兵们私下闲聊时总说,如今的将军好心情。 听歌的人心情算不上好,但也不坏。 自那日后,夜凌云大概的确愿意暂时留下来,夜枭子索性也解除了他的手铐脚链。 三餐进得规律,红茶不加糖,松饼上淋一些蜂蜜,用报纸——以前总是看前一晚传来的电文——有时候是旧书来填充时间。有一天夜枭子来看他,发现书桌旁的纸篓里全是报纸叠成的纸飞机。 夜枭子并不天天来看他,但是也隔三差五,偶尔会替仆人送下午茶过来,在一旁看着他下那一盘死局,然后等到吃了晚餐再走。 一月之中月光最青碧的那天,夜凌云没有理那盘棋,而是在摆弄着全息地图,在圣界的模型上反复调试参数,迟迟推算不出理想的模拟。战场上瞬息万变,旧数据太过滞后,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夜凌云压低了眉头,退出系统,又要坐回他如今惯坐的飘窗上。 夜枭子就坐在那儿,听见脚步声,扭过头来。 夜凌云挑起眉尖,走过去扫了一眼,就发现消失了一黑一白两枚骑士。他默然片刻:“我希望不是冥王或者雪皇的哪个旧部牺牲了。一命换一命,并不值得。” “那倒不是,虽然谁也没占到什么便宜,但是还没死人。”夜枭子有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眼睛一转,摊开手,“现在你在这里,不应该算在里面,不是么?” 两枚骑士稳稳当当,就在他的掌心里。夜凌云伸手捏住一枚黑骑士,却不拿走:“这个呢?” 夜枭子眨了一下眼,扫过夜凌云那只近在咫尺的手,飞快地将两枚骑士一起推进夜凌云的手掌里。 夜凌云顿了顿,将两枚棋子放在棋盘旁。 有件事说来很奇怪,这并不是说夜凌云多希望发生些什么,但是他直觉奇怪。在荒唐事之后,夜枭子离他总是很客气的距离,有时候夜凌云以为他就要做什么,但夜枭子一动不动,神情微妙极了。 那天之后过了将近一个星期,夜凌云没有见到夜枭子。他知道夜枭子回了塔,每次第二天早上他都可以听见云幅闪驰划破天空的声音,簇簇一队,藏青色的身影稍纵即逝。 青月显出颓靡颜色,夜凌云坐在飘窗上,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唱片机的指针。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放歌了,士兵在塔下巡逻的时间都有些许缩短,夜凌云用了一瞬去想,云蝠军团的生活是不是真的太单调了。 门锁咔哒两声,脚步声渐近,步频缓慢、有着轻微的混乱,夜凌云没看过去,解锁唱臂,将唱针拨至唱片上。 夜枭子就是在洞xue和温暖的音乐里来到他身边的,可夜枭子没站稳,跌了一跤,歪歪斜斜倒在他肩上。酒精味儿不冲,大概已经清洗过,但残留的气味依旧让人无法忽视。夜凌云轻轻蹙眉,手掌抵在夜枭子的肩膀上,犹豫着要不要推开他。 只这片刻的迟疑,温热的呼吸就喷洒在他脖颈上,夜凌云一边下意识回避,一边伸长了手臂抵开他:“鬼谷的人走了?” “谁告诉你的?”夜枭子歪着头眯着眼,一副想思考却被酒精延迟了神经的样子。他伸手握住夜凌云的手腕,指腹将那一片肌肤摩挲得微热,嫌恶道:“那蠢货太难缠了。” “猜的。”这不难猜,巡逻队增加了一队和巡逻次数,训练的声音传过来虽然模糊,但是气势还是有变化的,有增长但是像是在面对敌人,当然还可以加上夜枭子的缺席,但这个只是佐证。需要夜枭子严阵以待的不外乎鬼谷一方,七平战事正酣,鬼谷不会轻离,那就只能是特使了。夜凌云压着嘴角,对他醉酒的样子不满极了:“我记得军团禁酒。” 言行间他还是会将自己代入将军的角色,但夜枭子并不怎么介意这件事。这些日子他想了很久,将军这个位子于他到底意味着什么。当夜凌云不在意时,他好像也不那样执着了,他心里别扭,像这些年都是把夜凌云当假想敌——当然不是,夜凌云是他实实在在的旧仇新敌,当年夺权是真的,十万年大权独揽、独断专行也是真的。且他清楚,夜凌云是因何改变的。于是他又问自己,像是依然在和夜凌云比,他会不会为了云蝠放弃权利?夜枭子是沉默的,若非铭心刻骨之痛,大概永远也无法认清自己的内心。 而此时此刻,夜枭子愁苦地舒开眉,嘟囔般口齿含糊:“贵客来了,总不能还不喝。” 那也不应该喝成这样子,夜凌云悄声打量他几眼,手卸力,人就歪歪扭扭地倒在他腿上。夜枭子抓着他的手腕不放,目光涣散地自我放空了一会儿,才像是突然觉得姿势别扭,往他腰腹上贴。夜凌云避无可避,自由的那只手没办法去推他肩,又总不好扯他头发,在空中僵了半天,最后颇为郁闷地放回膝上。 夜枭子抿住偷笑的嘴角,衣料洁净的气味带着人体的温暖,惬意得让他心猿意马。这些日子他忍得实在有些辛苦,欲望的盒子被开启之后,夜凌云像是无事发生,那些灾祸却统统来祸害他。扪心自问,夜枭子不觉得自己多好声色,以往甚至算得上冷淡,但现在他总是忍不住余光粘在夜凌云身上,唇、脖颈、怀抱。这大概算不上食髓知味,毕竟被进入的疼痛肿胀还是让他心有余悸,事后独自清洗又太过麻烦寂寞,可同夜凌云拥抱总是诱人的。 野生蝙蝠喜欢栖居在干燥温暖的洞xue里,夜枭子为自己开脱,他沉溺于夜凌云的怀抱再正常不过。 可夜凌云永远都是那个不喜欢和人亲近的夜凌云,何况他们之间新的可能还和四平出现太阳一样几率为零。这很讨厌,夜枭子心里嘀咕,他清楚自己是天生的坏种,一贯地不计手段,偏偏这个时候讲起你情我愿来。 就使着一次坏,他想,牵着夜凌云那只手覆住自己的脸,他扭头,佯做不经意地,轻轻在夜凌云掌心里吻了一下。 “鬼谷的人看不出来你是装醉么?”膝上的人浑身一僵,夜凌云忽然有些想笑,他用着一贯拉长尾音的语调道,“那他的确是个蠢货。” 夜枭子顿了片晌,也不狡辩。夜凌云这样说,大概是不打算追究他什么——即便追究也之后再说,他现在打定了死缠装傻的主意,鸵鸟一样把脸往夜凌云腰腹上一埋。 “我当你是关心我。” 夜凌云一哽,抽出手,要把他推开。可夜枭子箍着他的腰,推搡几下竟然没推动。果然是装醉来哄他,先不说以前夜枭子在酒桌上大杀四方就没见他醉过,现在一诈就诈出来,他方才到底在犹豫什么?夜凌云又去抓背后的手,非要将夜枭子拽开:“鬼谷给你下命令了么?” 夜枭子闻言,猛地坐起来,凑上去,离夜凌云格外近。一双眼雪亮,他弯眉道:“想知道?”夜枭子飞快在夜凌云唇上一啄,在他恼怒前道,“不算是。” 不算是?夜凌云一顿,继而还是一把将他推开,手指蹭了蹭唇,蹙着眉:“你是不是太久没有和我对练了?” 饶了他吧,他可不想再和夜凌云训练。夜枭子抽了抽嘴角,就在夜凌云对面坐下:“你总不能想着从我这里要情报还不付出些什么。呐,一个吻换一个问题,很划算不是么?” 下流的混蛋,就知道一而再、再而三地轻薄他。夜凌云一恼,面部的武装就覆盖住他整张脸。 夜枭子连忙摆手:“一个拥抱换一个?打死了我,你还能问谁?” 夜凌云动作一滞,犹豫了片刻,最后冷哼一声,转身去看窗外。 要想得寸就要先进尺,夜枭子舔了舔嘴角,膝行几步,就跪坐在夜凌云身后:“你先问,不让你吃亏。” “战况如何?”夜凌云一问出自己最关心的,就感觉身后的人贴上来。夜枭子下巴支在他肩上,轻轻蹭了蹭他耳朵,一双手松松环着他的腰,夜凌云就蹙眉:“少动手动脚的。” 四平明月在上,都这样了怎么可能没有小动作。夜枭子歪头,眄着夜凌云撇下去的嘴角:“我以为你会先问那位特使。” 夜凌云眉梢一勾:“你把网断了,报纸也是娱乐报、体育报,我的权限倒是没收回去,可我访问数据库却看不到最近的更新。比起关心鬼谷的人,战争的走向不是更重要么?” 夜枭子神情一黯,默然片刻:“七平只剩下最后一片完整的区域还在抵抗,那里的最高长官是雪皇的一位长老。余下的反抗反复,也都被镇压下来。而鬼谷现在在清洗部队,等清尾之后,进攻下一个平行宇宙,我想不是五平就是四平。”他眼睛一转,瞧见夜凌云耳边一缕碎发悬在耳际,“我只知道一个大概情况,细节上就不知道了。” “六平呢?”夜凌云忽然问,“鬼谷没有进攻六平么?” “谁会在乎六平?”夜枭子不以为意,“除非那群baboo家族突然出了个战斗力惊人的家伙,可如果能这样,耶稣都要复活了。” “你认真回答我。”夜凌云不满道,掐了掐腰腹上那只手。十万年一半的时间都在征战,他带着夜枭子和参谋们一起分析敌情是常有的事,可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这样不正经。 夜枭子顺势扣住他的手:“鬼谷派了一支小部队过去,人数不多,对付六平足够了。” 眉尖的扬抑微妙地变化了几下,夜凌云没说话。夜枭子等了半晌,见他还是不说话,忍不住道:“你就想知道这些么?” 夜凌云淡声道:“鬼谷的人和你说什么了?” “你问的太泛泛了,按价我只能回答你,公事。”别想一下子从他嘴里全问出来。 夜凌云颔首,有些忍无可忍却无可奈何:“你想换几个?” 心里盘算一下,夜枭子弯眉:“三个,我答你最核心的三条。你觉得多,一个吻也可以。”夜凌云不说话,头抬得更高,大概是想翻白眼又碍于自己的体面不肯翻。 夜枭子就道:“一件是让云蝠提供冥界的资料给他,虽然宇宙连接结束之后,冥界就关断了四平和五平的连接,但是备份还有。” “你都给他了?” “当然。”夜枭子皮笑rou不笑,“即便我有意偏袒冥界,特使亲自督办,我怎么有机会弄虚作假?” “那么第二件。” “他让我给四平其他城郡写信,希望他们直接投降。这件事我还没有去办,你知道,四平的传统一贯是各族城郡自治,我想他们谁都不希望冒出个鬼王来压他们一头。” 当初云蝠纵横驰骋,都仅仅是联合诸郡成立了一个松松散散的联盟,其他城郡仰仗云蝠军团来保证自己的安全,又提供云蝠金钱和物资。四平没有王,夜凌云也不称王,概因四平风俗如此。诸郡为了自由反抗是必然的事,战火迟早会烧到第四平行宇宙。 四平之后,三平一群奴隶哪里有反抗的可能,二平龙族内部重伤未愈,也很难坚持太久,再来一平……不过手伸得越长,被掣肘的地方就越多,鬼谷要继续征服其他宇宙,又要镇压自己领地的反抗,兵力一点点分散,只要能熬住,总是有一线生机的。可反抗军能坚持住么? “不能,四平大大小小所有城郡,都不能投降。”夜凌云断然道,又紧接着沉默起来。四平依靠云蝠数万年,即便其他城郡都加在一起,也凑不出一支可以和云蝠军团抗衡的劲旅。 他所铸就的铁军,四平温冷石xue所养育的云蝠,到头来竟然要成为四平丧失自由的根源么? 夜枭子默然片刻,看透他的想法:“第三件事,鬼谷让云蝠按兵不动,无论是对五平还是四平,他说要等到时机合适再出手。” 夜凌云一愣,他们现在是彻彻底底置身事外了么?头脑快速地计算着双方的势力差距,如果冥界可以消耗鬼谷更多的力量,甚至抵抗住…… 长久的相处让夜枭子一下子就清楚他在想什么,鬼谷这样子,的确是很合夜凌云的意愿。可于他是不利的。如果他没有机会去和鬼谷证明自己的忠诚与价值,鬼谷留着他干什么? “我想他还是不放心我。” 夜凌云闻言,心思一转就明白他的处境。他沉吟片刻,将自己的思路颠倒过来:“倒也未必,要是都是杂牌军,让云蝠军团出战,实在浪费人力。” “冥界有杂牌军?”夜枭子凉飕飕道,四平什么实力根本不用考虑进来。而他对冥界的战斗力只有个大概的了解,不过偌大一个宇宙想来也总是会有弱者。他只是新奇夜凌云说了这样一个词,毕竟以前他从未听夜凌云说过冥界什么不好。 夜凌云闷闷应了一声:“好几支滥竽充数的部队,实力弱、纪律差,但是和狮王的部落平级,狮王管不了他们,冥王被封印,他们也就彻底成了一盘散沙。这种士兵,拿来给云蝠当后勤都不要。” 夜枭子故作惊讶道:“原来冥王还会有这样的部下。”真是阴阳怪气。 “我也不明白。”夜凌云摇了摇头,颇为郁闷,今天不是顺口一提,他都要忘记这件事。 夜枭子就笑:“到底是我们云蝠军团庙小,你多扫两眼就可以兼视大大小小每个角落。如果你和冥王一样,掌握着整个平行宇宙的最高权柄,哪里管的过来?那些鱼目混珠的、弄虚作假的,不就都混进来了么?可即便知道有这些人又怎样?能听命臣服、不生事端就足够了。那位冥王是不是这样想,我不知道,不过我猜,那位代行王权的狮王是这样想的。” 夜凌云一怔,他记得以前他出言嘲讽那些杂牌军时,狮王的确是这样讲,冥界的主人不在,次要的事都先放一放,最多也不过是当时罚扣补给、以作教训。他听夜枭子继续道:“夜凌云,你信奉强者至上的信条,才选择加入冥界的阵营。可不是所有人都和你想的一样,至少你们这几位护法里,那位三平的鲸鲨王不就是么?” 狮王是因为旧主的情谊,蝎子王是因为把冥王误认为自己的救命恩人,鲸鲨王是因为冥界为他提供的各种资源,甚至包括玄冥之棺供给给他的异能量。 好像只有夜凌云格格不入。 “不过,看起来冥王本人也并不介意。一批足够强大的手下聚集在他的身边,替他征讨宇宙、不断强大,有些小杂虫混在其中,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并非同路人,离说破这一层也只剩一步之遥了。这是夜枭子的攻心,还是旁观者清?夜凌云一时间竟然拿不准。 夜枭子看着他不语出神的模样,心里叹息一声:“那位冥王,看起来并非值得你寄托理想,去抵达强者的彼岸。”怀里的人猛地一震,他环紧了夜凌云,轻轻吻了吻他的下颌,“你很好,只是有些事情,并非理想中的样子。”这些弯弯绕绕,夜凌云不明白太多,但是也并非全然不解,他只是从来不会像自己这样去想事情。就好比夜枭子,只要他每天和夜凌云喊几句强者的口号,夜凌云对他的脸色就会平和一些。 “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反对我加入冥界的阵营?”夜凌云忽然问他。 夜枭子顿了顿:“倒也不必这样说,毕竟冥界也给了云蝠不少好处。可是,夜凌云,我从来都不愿意你把理想寄托在别人身上。”有意无意地,又或者忍不住,他把别人二字咬得格外重。 七大平行宇宙连接的七天里,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他幡然悔悟得太过急促,很多事情都没有去一一细想。如今看来,竟要把这十万年从头到尾反思一遍。夜凌云阖眸,只觉得胸口闷痛。如果一切都重来,他不执着于强者的理想,他还会选择加入冥界么? 明烈的容颜隐隐的阴郁,这些东西并非一时半刻就能想明白的,夜枭子有意逗他:“你要是在这样想下去,我就能抱你到天荒地老了。” 夜凌云果然倏地睁开双眼,又羞又恼:“没个正形。” 夜枭子无所谓:“你又不是很讨厌这样。” 只要不是实在讨厌的食物,夜凌云都可以吃,只要不是实在讨厌的衣服,夜凌云都可以穿,那抱一下当然也可以。夜枭子有他自己的逻辑。 夜凌云冷哼一声:“可以结束了,快松开。”他说着就在夜枭子手上拍了一下。 夜枭子恋恋不舍地松开手:“你还欠我五个拥抱。” “刚才不是已经抱过了么?”夜凌云蹙眉。 “那是一个,是按次数算,又不是按时长。” 夜凌云气结,学着他的样子皮笑rou不笑:“那也是两个,你不是说那三个问题值一个吻么?” 夜枭子一怔,明白他指的是落在下颌上那个安抚的吻。牙根一痒,夜枭子觉得亏,又拿他无可奈何,嘴角扯了扯,还是郁闷地笑出来。他翻了个白眼,耸耸肩,让步道:“好,那明天我再来看你。” 夜凌云看他这样,心情忽然好了许多。他一转头,也不看夜枭子离开的背影,又去拨唱片机。 这样半天,也不知道音乐什么时候停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