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2 姜七

    “兄弟，你也知道我最近手头比较紧。”在逼仄小胡同里，单薄的青年被突然蹿出的三五恶霸拦住去路，带头的那人手持棒球棍，轻佻地用棍子前端在青年身上轻戳。

    少年有些呆愣，天真地回答：“我不知道。”

    混混身后那群人齐声大笑，从没想过竟然有人会这么回话，带头那人面上险些挂不住，额上青筋暴起，棍棒抵着少年腹部用力一推，将他推到灰扑扑的墙上，书包蹭在水泥墙面发出难听的刮擦：“把钱拿出来，少耍滑头！”

    “没想到你小子还挺有钱啊，”接过少年全部身家的混混满意地点了点现金，棍子贴了贴他的脸颊，像一只大手在他脸上轻拍，“以后每周一都来这儿一趟啊，别跟家长老师告状，让我知道了弄死你。”

    像这样的事还很多，自从母亲离世以后，他被从未见过面的父亲接回家中，父亲是个很严厉的人，他的妻子对这个便宜儿子也很瞧不上，遇到这样的事，他但凡向长辈哭诉，便会遭到更为凶戾的训斥，说我姜某的儿子怎么是如此忸怩软弱的作态，你母亲就是这样教你的吗？眼神中的厌恶昭然若揭。

    母亲？母亲是个很温柔的人，她遭受了父亲的抛弃也从不怨恨，只是一次次教姜七学会善良、温柔，把对父亲的念想全部化作给儿子的爱。

    少年从此不再对新的家庭报有任何希冀，被欺负时也只是捏着拳头，从来没有挥出过那绵软的拳。

    直到有一天，他听到继母很高兴地跟父亲说自己怀孕了，那恃财傲物的下巴越抬越高，吝惜得连一个不屑的斜睨都不愿施舍给少年，但他还是好心，傍晚放学后还特意绕远路去给“mama”买一个小蛋糕，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权力之争，不知道善良甚至都不会有回报。

    他被一群人堵在巷子深处，他掏出的钱被那些人嗤笑着踢开，没有任何话语，拳头和棍棒劈头盖脸砸下，他瑟缩着身体，小心地护住手里那块蛋糕，领头人看出他的动作，一脚踏在他的手背上，毫不留情地将少年心底的那点光亮踩灭，他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要打他，但他隐隐觉出了这次的人跟以往那些人大不相同。

    雷声经过，暴雨混着棍棒砸下，领头人没有停歇的意思，反倒不耐烦地加重了拳脚，有一种势必要他去死的阴狠。他直愣愣地任人踩踏，有铁锈味在口腔里蔓延，耳朵里也满是猩红的盲音，他耳鸣了。

    有那么一瞬他准备赴死，反正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人会在意他，他闭上眼睛，雨水卷起地面的灰尘，整个世界暗得发黑，泥水和血污已经将他的白衣氲上一块块污斑。不知怎么回事，落在他身上的拳脚蓦地收停，他睁眼张望，那群人仓皇逃窜，有一个明亮的身影在奔向自己。

    他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女孩儿，她撑着一把透明的伞，泥水溅在她的红鞋白袜上，几点不合时宜的污渍也未将少女拉入凡尘，她弯下身朝自己伸来一只手，自己便也鬼使神差地去握那纤手，接触到她的一瞬，小巷两旁的路灯倏然亮起，将少女笼上一层光圈。

    她的手柔软又温暖，他看见女孩儿对自己一脸心疼地笑，眼中似乎要掉出几颗碎钻，他抬手想替她擦去，看到自己污糟的手，又放下了。

    女孩儿问他有没有事，要不要报警。他脑中的盲音越来越吵闹，他迷茫地盯着少女一开一合的双唇，然后突然明白她的声音为什么像在水底，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想甩掉这层蒙雾。

    女孩儿看到他脚底摔坏的蛋糕，将口袋里的糖果一股脑全掏给他。巷口停着的黑车上下来一人，朝着里面呼喊：“娅娅，回去了。”然后女孩儿对着那边应答一声，将雨伞塞到他手里，“早点回家吧，以后不要自己走这些危险的小路了。”然后手虚浮地遮在头顶，朝巷外跑去。

    他看了看手心的糖纸，拆开一颗含进嘴里，酸甜的水果味盖住了浓重的血腥味，也是从那一刻起，他又觉得人间有了期盼，多年后依然喜欢雨天，仅仅因为那几分钟的温情，让他又对人生充满希冀的暖意。

    他悄悄地回到了家，没有惊动任何人，自己百度着怎么处理伤口，像一头独自舔舐的受伤小兽。也是在第二天清早撞见继母眼中的慌乱时，他才知道原来昨晚那些人是她的旨意，他们确实想要他消失，因为他可能威胁到了她肚中孩儿的地位。

    于是他开始像父亲一样，学会用拳头解决事情，父亲眼中第一次出现的赞赏之情是老师家访时对他的数落，打架、斗殴、将高年级的同学打伤住院。父亲从那时起，才意识到自己的血脉在这个日益健壮的身体里流传，然后开始教给他一些处世之道，他的父亲是黑道头领。

    后来他继母的孩子当然没有降生，因他的小小计谋。

    有一天他在学校里撞见了那晚的女孩儿，是高级部的学生，比他年长几岁。他贪婪地跟上去，一次次躲在远处窥视着她，偷偷拿走过她放在花坛边的保温杯，那是他第一次喝热巧克力，甜腻又苦涩的味道让他迷恋地对着杯子舔了又舔。

    他看到过好几次少女追随着一名男生，他听到她叫他阿浩，他们经常在一起，但好在男生眼中并没有对她的欲念。他稍稍松下一口气，她又毕业了，然后他拼命地追啊追，还是跟不上女生的步伐，他看着她毕业、结婚、生子，再也抓不住她转身的裙摆，就像那天雨夜踩着水坑远去的身影，留给自己的只有水果糖酸涩的口感。

    他懊恼地捶打自己，恨自己进步得太慢，然后他开始收集跟女生相像的玩偶，一个又一个，他直白地告诉对方，自己心里有一个亡故的身影，她们只是那人的替身，不要对他产生多余的眷恋，保持好相似的那部分就好，直到他寻到下一个更接近的人偶。

    他苦等了多年，像一头迅猛的猎豹盯着这只甜美的小鹿在她的世界里欢快蹦跶，他一次次在暗中展露獠牙，想要一口衔住猎物的脖颈，他已经能想象到獠牙刺穿细嫩皮肤后流出的血液是多么鲜甜，这种忍耐激得他牙埂苦痛，他咬了又咬、舔了又舔，才终于在她丈夫身上寻到破绽，等着他一步一步迈进自己设下的圈套，看着她朝自己走来，坚毅又温柔。

    他伺机而动，然后终于，他在那间白色的房间里，得到了她。

    事后他又悲痛，仿佛验证通过了她对丈夫是否忠诚的考验，他知道她奔向自己只是因为她的丈夫，他嫉妒得发狂，因为他清楚她根本已经不记得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