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红莲水榭】晚宁召不归
所有事情都一日日地好起来，修仙界的境况好得简直堪称奇妙。被踏仙君闹得一团大乱的修仙界逐步走上正轨，整顿宗门、重新划定势力范围和管辖地界这些繁杂事务也都把各派尊主忙得不可开交。古人说不破不立，如今看来也的确有一番道理。 死生之巅原本也算得上是门徒众多，可先前踏仙君作乱反叛之时把死生之巅上至长老下至弟子皆做了珍珑棋子供他调遣。后来他暴戾恣睢征战四方，这些由修真之人炼就的珍珑棋子都成了他手下的凶刃。 一物自有一物降，楚晚宁的神武古琴九歌就是墨燃珍珑棋子的头号克星。同杀伐之刃怀沙和楚晚宁惯用的柳藤天问所挥出的毁天灭地的“风”不同，九歌威力最大的招式是“颂”，是清心疗愈的招式。楚晚宁昔日在昆仑天池畔的生死之战中，便是以性命召来九歌摧毁了墨燃的禁术，虽说最终楚晚宁身死道销，可九歌之威却也留在了经历过那战的每一个修士心中。 死生之巅被墨燃的穷兵黩武给掏空了宗门不假，可其他宗派也好不到哪里去。墨燃盲流出身，焚琴煮鹤的事情干得多了去，不要说孤月夜在姜曦手下做强做大的黑市被他盘剥一空，便是相较起来上修界最为人畜无害的桃苞山庄惯做的车马生意也没少被他雁过拔毛刮油水。墨燃胡作非为了这些年头，民怨不是没有，以至于到了后来上修界竟有人传曲子唱墨燃的横征暴敛：“山间阡陌途，昔日商贾集。旦日驻足立，车马今鲜至。但闻辘辘声，奄奄无人语。晨出仓廪间，夜入帝君库。” 后来也有人私底下评说，墨燃之所以没有像史书上记载的其余君王一般大兴文字狱，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是个文盲，斗大的字不认识一个的缘故。 天下就被这样一个脑子不太好使的流氓加文盲胡乱搅合了九年，如此这般，好容易推翻了墨燃的暴政，天下的宗派都里里外外被搅得稀烂。无悲寺的和尚破了戒被他逼着吃了rou、孤月夜的藏书典籍被墨燃一把火烧了十之七八、桃苞山庄被他层层盘剥得不像样子、踏雪宫的弟子被他做过棋子修为大减、碧潭庄的断水剑谱被他夺去撕毁就此失传……众多门派除却未与尊主早逝神嗣断绝的天音阁外，无一未遭逢其辣手摧残。以是到了当下，众多宗门都是自里烂到外，各家有本被墨燃乱涂乱画到一片漆黑没法念的经。 修真界被迫重新洗牌了，只是这次同先前大有不同。往日群雄齐聚灵山，争着展露的都是各宗各派的实力，生怕别人把自己看低了去。九年时光荏苒，群雄这次再聚，集会的地点却不再是灵山，而变成了地处下修界的蜀中死生之巅；攀比的也不是各宗各派谁的青年才俊更为优秀卓越、谁的宗门更为富庶功法更为高深，而是攀比谁家宗门更惨在踏仙君统治之下不得已做了哪些在正常世道之下只有顶级大烂人才会做的事，又称摆烂。 于是被后人戏称作第一届修真界摆烂比拼大会的这次集会就在踏仙君昔日宫殿前的广场上盛大开幕。 楚晚宁和薛蒙这对师徒全程都皱着眉头，他二人性格高傲，最是看不上这等卖惨哭穷自掰伤疤脓疮给别人展示的窝囊废行为艺术。楚晚宁在江东堂掌门黄啸月的哭天抢地的大嗓门中只觉得生不如死，薛蒙在马芸开始拿出一本精细程度令人瞠目结舌的账本并开始宣读桃苞山庄的历年亏损情况时开始头痛，而踏雪宫的梅含雪则在无悲寺的一个小沙弥言辞凿凿地声称自己师尊被墨燃杀害，自己被墨燃强掳至临沂儒风门后亲眼所见墨燃在儒风门夜御九九八十一少女，一连先jian后杀了八十人后才留下了一个做了他皇后的宋秋桐时忍不住破功笑出了声。 修真界其他人则乱糟糟一一比完惨，便到了投票评举修真界第一尊主的环节。众多掌门便把唱投的结果一一亮出，好巧不巧，全票当选第一尊主的竟是投了弃权票的楚晚宁。 楚晚宁喜静厌噪，更是不喜欢成为众目睽睽之下的第一焦点。见自己竟当选了第一尊主，不由得一怔，皱了眉道：“诸位尊主莫不是糊涂了？今日既然选的是第一尊主，那必然得先是尊主，才能是第一才行。死生之巅前任尊主虽然身故，可他的独子薛蒙无恙，死生之巅的尊主自然是薛蒙。尊主尚在，我区区一个长老如何能越俎代庖，如此这般，莫非诸位是不把我派尊主放在眼里了？” 于是刚哭得昏天黑地就急三火四地投了票的众掌门连忙开始更改自己的选票，这次全票通过的则是薛蒙。 薛蒙也是一怔，还未来得及高兴却见楚晚宁朝他摇了摇头。 若是倒退个十来年，骄傲的凤凰儿薛蒙自然是不解师尊摇头的意思，觉得这尊主自己当是理所应当，高高兴兴地受了选。可事到如今他懂得了一个道理——捧杀。 有道是创业容易守业难，薛蒙接受这一选举结果自然容易，可后续诸多事务要做下来谈何容易？饶是十余年前宗门强盛如南宫柳、富庶如姜曦想撑起这般的大梁都要费力气，如今死生之巅上下只剩他师徒二人，其余弟子长老皆被墨燃做了珍珑棋子且还不知被他传送去了哪里，便是楚晚宁想用九歌替他们解咒都不能够，如何能撑起这顶高帽？ 墨燃嘴巴很硬，很能守秘，这也跟他的个性有关系。他很年少时经历过一些不好的事情，可后来入了楚晚宁门下也多半时候都是笑吟吟地在颊侧酿出两个酒窝来。如今他一败涂地了，被折腾得遍体鳞伤，可楚晚宁即便能轻而易举地毒打他一顿，也做不到从他嘴里撬出关于他把珍珑棋子都藏到哪里去的半个字来。 楚晚宁为之气结，他起初并不是很想把追问变成拷问、把毒打变成拷打。如果墨燃能顺从地回答他的一切问题，这件事情还是可以用不血腥的和善手段解决的。但是他低估了踏仙君的坚强程度，被他从床上抽到床下，被他从床下又抽到床底都没吭一声。墨燃硬气得要命，他没了办法却又恼羞成怒，柳藤一挥便钻进床底把被床底灰尘染得灰扑扑的墨燃拽死狗似的拽了出来。 墨燃开始咯血，面色显得有点青黑，不消说又是在方才的折腾中牵动了丹田里封着的剧毒。毒素因为他过于激烈的挣扎而自丹田外溢，与楚晚宁的鞭笞里应外合，把他折腾得气力全无，只得躺平在地上不再动弹，模样很是狼狈，像一条毛蓬蓬的狗皮毯。 “你当真不说？”楚晚宁握着天问的手略微一抖，一股灵力便顺着天问被输入到墨燃体内替他压了正毒发的毒素，见他面上因毒发而生的青黑缓缓褪去，才厉声道：“你知道我非问出结果不可的，何苦要自讨苦吃？” 墨燃已经基本没有力气了，他眼皮沉重昏昏欲睡，这副尊容看起来简直堪称睡意朦胧。可饶是如此他仍坚持头可断血可流接话茬的机会不能丢的根本原则做事，于是楚晚宁听见他用气声道：“那你不妨用天问审我。” 话已经说到了这一地步，楚晚宁不用天问审墨燃都不合理，于是他只好用已经变成赤红色的天问来审墨燃。——事实上，楚晚宁由衷地不喜欢天问的新颜色，这对他而言奇怪非常，就像是他的左手大拇指突然变成了一朵海棠花一样。但神武对他的顺从一如先前，所以他还是努力地在劝解自己不要介怀。 人生在世不喜欢不乐意的事情多得是，难不成还能全都丢掉拒绝不成？楚晚宁看着变成赤红色的天问，就像是看着身死以前的自己。他搞不懂天问为何变色，但隐隐约约知道这同自己在用的墨燃的灵核有一些关系。他也搞不懂自己昔日为何那样痴恋墨燃，但也隐隐约约地知道这同自己的死而复生有一些关系。 墨燃上身赤裸，下身的裤子也在先前楚晚宁暴戾的抽击之下破得不像样子，几近赤身裸体。楚晚宁手中灵光闪动，天问便顺从地捆上了墨燃的臂膀，给他整个儿捆了个结实。 像是很多很多年前墨燃还在他门下那样，楚晚宁手握着藤鞭的一端，凤目微眯了些——这是他生气了的表现——冷声开口问道：“珍珑棋子被你传送到了什么地方？” 墨燃俊俏的眉眼都痛得扭曲了，他却只是死死咬住嘴唇，像是先前在天音阁抵抗诉罪水那样竭尽全力地抵抗着天问的审讯。天问的力道远远要比诉罪水来得凶厉，剧痛当即刺入他心脏中，墨燃只觉得如堕刀剑地狱，周身无一处不痛无一处不苦，胸口更是烦闷欲呕，被如此折磨之下神识一松，一口黑紫的毒血便喷了出来。 “我若不愿说，师尊要生生……痛死我吗……” 墨燃大大地睁开了眼睛，那双黑得发紫的瞳孔中像是有什么难言的情感在合着苦楚流淌。他和楚晚宁两相对视，忍耐着每一寸剧烈的痛楚，在几乎要痛楚到昏迷过去之前，楚晚宁先一步收起了灵力开口说了话。 “是我不自量力了，”他冷笑着，阴阳怪气地对自己遍体鳞伤的逆徒说：“我早该料到的，踏仙帝君是能扛住天音阁诉罪水审讯的大人物，用天问来审讯你自然也是撬不开你牙关的。” “别这么叫我，晚宁。”墨燃粗重地喘息着说。 兴许是“晚宁”二字勾起了楚晚宁的怒火，又兴许是墨燃这副油盐不进的死样子太过于讨厌，楚晚宁掌心里汇聚起碧色的光芒，险些没能自制住脾气，一掌劈下去了结了墨燃。 ——了结了墨燃？ 他只这一怔，手中的灵流就变得散乱了。再回神时手中竟凝出了个yingying的东西，不是刀柄却是什么？楚晚宁在强烈的怒火和惊愕间，一时失了言语，只在发愣。 墨燃见了他手中提着的东西，也一时愣住——那是柄无鞘陌刀，周身漆黑，刀身古拙，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东西。 ——那是踏仙帝君的百战凶刃！ 神武有灵，认了墨燃做主人，本便只能服从墨燃自己和他的直系血亲。如今却被楚晚宁召唤而出，着实令人震惊非常。楚晚宁整个人如遭雷击，像是被这刀蜇了那样撒手把它甩在了地下，发出一连串的当啷声响。可神武之所以是神武，正是因为它有灵识，虽说被楚晚宁抛在了地下，可却又飞旋起来归于他腰间悬挂，分明是认了楚晚宁做他的主人。 “这……你的陌刀？” “它有名字了，师尊。”墨燃咧开嘴，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两湾梨涡里都像是酿了苦酒：“您身故后，封在上面的咒法也一并消散了。于是我便决定了叫它不归。” ——碧野朱桥当年事，又复一年君不归。 楚晚宁很想要讥讽一句“你不是打算叫它明净么？”，可又觉得这话怎么听怎么怨妇，没半点男子汉气概，最终也还是没能问出口。兴许是这诗句显得墨燃并不是个全然的文盲，自己昔日的教育起到了一星半点的作用，又兴许是这诗句里夹杂了些许的温存，让他觉得自己昔日捐了性命修为为墨燃做的一切都不是那么的没有意义，他的态度缓和了下来，胸腔里也没有了那么强烈的怒火燃烧了。 态度缓和了的楚晚宁表现自己缓和的唯一表现就是不想再和墨燃纠缠，于是他转身便打算走人去办别的事，留墨燃自己一个人在红莲水榭里爱做什么做什么。 见楚晚宁转身欲走便想要拦住他，可他被天问捆得结实了，如何能行动自如？最终还是一头栽倒在地上，哀声道：“师尊要去哪里？师尊……” 他见不得墨燃这副涎着脸的鬼样子，消散的怒意又燃烧起来了。他不说话，只是一脚把墨燃踢得打了好几个滚，手中法咒一闪天问便扭动起来，把墨燃捆束成了双臂高举的吊绑姿态，担心把他手臂生生拽断，高度还很是合理——只要墨燃不瘫着身子乐意好好站着，还是可以双脚踩在地下的。 “在我回来之前，天问会提醒你好好思考要不要招供的。”他冷漠地回答道，看着墨燃额角因痛楚而渗出大颗的汗珠，继续说下去：“不要着急，墨燃，我给你思考的机会，把你自己的命运交在你自己手里了。若是你自寻死路，那便怨不得任何人。” 丹心殿前，剧烈的喝彩声和鼓掌声让楚晚宁从回忆中抽离。他走神了好一会，还得要薛蒙提醒他才能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明月楼，师尊，踏雪宫宫主明月楼当选了修仙界第一尊主！” “明月楼当得。”毕竟踏雪宫是同死生之巅交好的宗门，且明月楼及其门下弟子先前在薛蒙蒙难时也曾对他伸出过援手，当是侠义刚正之人。于是楚晚宁点了点头，随着众人的声潮一并起立鼓掌朝坐上中间席位的明月楼鼓掌致意。 “墨燃……”在重重人声之间，薛蒙又想起了那些被墨燃做成了珍珑棋子的死生之巅弟子，犹豫地向楚晚宁发问。 “我同他说让他好好想想，他已经沦落到了这一地步，我想他应当不必同我们为难才是。”楚晚宁微微垂了睫羽，沉吟了片刻道：“不过他状况实在不怎么好，稍后还得请华宗师随我去看看他。” “若是贪狼长老在，也不至于门派无人可用。”薛蒙叹了口气，死生之巅不比孤月夜举派上下皆是修习药宗一途的弟子，可也不是没有医修。昔日贪狼长老虽与楚晚宁素来不睦，可他的医术在偌大的修仙界也算得上数，不比华碧楠差上许多。“我记得墨燃没有杀他，若是能把他找回那便再好不过了……” “尊主不必过于挂心，玉衡相信……”楚晚宁见薛蒙面露伤情神色，少见地温声劝慰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们都这样相信着。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