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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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楼龙宿把修长的腿搭在餐椅上,慢条斯理地将绛紫色的丝袜拉到大腿,用吊带袜扣夹上,最后放下裙摆——他今天穿了件平裁三角襟深紫色丝绒烂花旗袍,化了对细长的柳叶眉,又用卷发棒烫了个小羊卷,活脱脱一个三十年代的画报美人。他正对着全身镜欣赏自己的民国装扮,偶然瞥见剑子仙迹大咧咧地斜靠在沙发上,穿着一件鹅黄色Polo衫,下身套夏威夷棕榈树图案沙滩裤,左脚套着海绵宝宝印花棉袜,右脚半拉着一只发黄如同咸菜干瘪的白袜,忍不住皱起了眉:“你这袜子怎么回事?” 剑子仙迹正倚在抱枕上读教案,闻言看了右脚一眼,挠了挠额角:“另一只找不着了,就拿昨天的换上了。” 疏楼龙宿翘起的红唇徒然撇了下去,面色随之跟着铁青,他没有说话,一双明眸通过镜子的照映射出两道锐利的尖刀,齐刷刷飞向剑子仙迹;后者预感不妙,立刻将那只袜子拽下迅速丢进垃圾桶,讪讪道:“我错了。”疏楼龙宿这才移开视线,重新弯起亮晶晶的唇瓣,审视起自己的妆容。在Rene Caoveilla与Manolo Blahnik中艰难抉择十分钟并选择后者,疏楼龙宿踩上一双旗袍同色系且跟高十二厘米绸缎高跟鞋,这使他看起来像一个全身镜勉强装下的紫色巨人。剑子仙迹从卧室慢吞吞地挪动出来——这次右脚穿着一只圣诞配色的袜子——他揉了揉乱得和鸡窝似的头发,嘴皮子彼此磨蹭:“穿这么漂亮,上哪儿去?”疏楼龙宿眼中迸发出雄狮咬断羚羊脖颈的贪婪、大战前一触即发的紧张与凶猛、他一贯不顾别人死活的自信张扬,轻描淡写地挑起放在古董斗柜上的车钥匙,在食指转了几圈:“去给素还真挑些生日礼物。” 说是给素还真挑选贺礼,但剑子仙迹深谙此人德行,一呼吸到奢侈品店带着各色香调的空气像年轻了二十岁,骨头不痛了腿也不疼了,昂首阔步穿着高跟鞋踩过各个品牌包装袋的尸体,可以逛上整整一天,他在心中腹诽这和大妈在超市打折区的征战并无区别——只是苦了他,尽管与疏楼龙宿共同出入高级场所多年,仍是一副畏首缩尾的模样,一进门先占据店面沙发半壁江山,抱着侍应生送来的橙汁昏昏欲睡,在即将沉入梦乡的瞬间被疏楼龙宿的折扇敲醒,随即怀中堆满沉甸甸的品牌纸盒。疏楼龙宿牵着他走出店门并四下寻觅下一个战场,他身上的手提袋越挂越多直至最后像一棵缀满Swarovski钻石的寒酸圣诞树——某种充斥nongnong超现实主义的装置艺术。晚上回到家他全身肌rou酸痛,只想蒙头就睡,疏楼龙宿却凑过来对他脖颈裸露的皮肤很感兴趣,以至于进行到最后他已经无力抱怨。疏楼龙宿美名其曰这是对他陪伴逛街的报酬。 两人抵达Hermes不过五分钟,疏楼龙宿已雷厉风行地拿下一个浅粉色零钱包、一个联名款手包,正在SA的护送下逡巡手提包区域。他眼尖瞥到柜角陈列着一个皮色低调的Bolide 45,伸手拿下,打量半天,远远对剑子仙迹问:“这个送素还真怎么样?” 剑子仙迹睡眼惺忪,什么也没看清,只想敷衍了事,直道:“挺好看,挺好看。”疏楼龙宿十分满意:“剑子果然懂我。”遂指挥SA将他慧眼识珠的各类物件包装起来,剑子仙迹见他欲要结账,大喜过望,忙跑过去跟着。一看账单,结结实实六个数字,其大头便是那只深蓝色的Bolide 45,吓得尾音都在颤:“你敢送这玩意儿,你不怕素还真被‘双规’了?” 疏楼龙宿展开折扇,悠悠地道:“送便送了,他被‘双规’与我又有何干。我是没求他办事。”接着一把抓过那几个橙红色纸袋,塞进剑子仙迹怀中,自个儿娉娉婷婷地走出了门店。 行至回程半道,剑子仙迹猛然想起自己还未给素还真准备贺礼,顷刻愁眉苦脸——如疏楼龙宿一掷千金,自己做高中教师的经济实力是绝不允许的;但素还真多多少少是个高官,与他那群“黄浦江兄弟连”的朋友不大一样,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也拿不出手。正在开车的疏楼龙宿闲闲瞅了他一眼(剑子仙迹钦佩疏楼龙宿开车一直穿高跟鞋,并持续多年没有出过车祸),伸出右手将他Polo衫翘起的领子抚平,道:“不若你拿我上次买的那只City Hall送了。”剑子仙迹瞪他一眼:“那和你送的有什么区别?”疏楼龙宿就笑:“你送的我送的,有必要分这么清楚么?” 剑子仙迹瞧见路旁有家装修破烂的烟酒商行,心生一计,忙叫疏楼龙宿停车,自己跑了进去。五分钟后他提着两个大红色塑料袋出来,面上挂着乐呵呵的笑容,自觉万分体面——一瓶飞天茅台酒,两条金红中华烟,这回可真是下血本了——花了他一个月的工资呢。 地冥站在洗手台前的梳妆镜前,左手扒着眼皮,右手握着黑色胶笔,聚精会神地从眼角拉出一道顺滑笔直的墨迹——身后的玻璃推门开了,涌出一大团如云似雾的水蒸气,玉逍遥一丝不挂地从浴室走出来,地冥手轻微一抖,原本细长飞扬的眼线扭曲地与眉尾连在一起,变得滑稽可笑起来。他扔下胶笔,低声骂了一句,抽了几张卸妆巾仔细地抹着眼角。 镜面中的玉逍遥大腹便便,隐隐约约闻到一股麦当劳炸鸡的油香,应当是刚下楼买了快餐;yinjing缩藏在体毛之中,随着他的走动在双腿间甩来甩去,地冥出神地盯着那个器物,想象那个东西是如何膨胀庞大并在自己体内造孽,竟感到一种可疑的后怕。玉逍遥察觉到他的视线,鼻子哼哼两声,一边拿着毛巾擦着头发,一边走过来,火热的躯体贴在地冥身后,肥rou横陈的双臂环住他的纤腰,嬉皮笑脸地问道:“要出去?” 地冥嗯了一句,将染得乌黑的卸妆巾丢进垃圾桶,抬头一看,原先化着浓烟熏的右眼已经被擦得七七八八,只剩一个妆面完好无损的左眼,显得他像是一只先天残疾的熊猫。地冥登时冒起一股烦闷,失去了化妆的动力,冷冷地道:“和无人榜谈事情,下周六的版面是我负责。” “今天才周五啊。十七,明日一齐去看电影罢。”玉逍遥把脸埋进他的颈窝,若有似无地闻着他肩头的皮肤,“好香,用的什么香水?”地冥心下讶异,玉逍遥此人懒散习惯,周末不是在卧室呼呼大睡就是抱着任天堂红白机玩超级马里奥,什么时候有兴致出门看电影了?他把桌上的化妆品扔进收纳包里,狐疑道:“YSL的Opium……你要去看哪部电影?”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明天不行,明天是素还真生日,谈无欲叫我们过去吃饭。” 地冥挣开玉逍遥的怀抱,转身走出洗手间,丝绸睡袍滑落在他的臂弯。外头随即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地冥托着个锦缎木盒走了进来,掀开布盖一看,里头的红丝绒上静静地躺着一套绘着龙凤图案的瓷具,流光溢彩,显然价值不菲。他把木盒往玉逍遥怀里一塞,开始对付左眼完美的烟熏妆,道:“托人从英国带的古董,好看么?花了个小五十万。明天你就说是我们夫妻的心意。”玉逍遥应道:“都依你。”便盖起盒子放在大理石台面上,手不老实地开始抚摸他的腰,地冥妆没卸干净,不耐烦地把他的手腕拍下去,道:“我待会儿还要出门。” 玉逍遥不甘示弱,手又搭回去:“出门又怎样……离十二点不是还有两个小时么?”一边将手探进地冥的黑色蕾丝内裤,捏了两把浑圆的屁股,便往里头的地方探。地冥腰一软,险些趴在镜子上,被玉逍遥的胳膊捞在柔软的肚子前;男人的手指伸进甬道抠挖了一阵,地冥忍不住发出些意迷情乱的呻吟,渐渐搅出湿漉漉的水液,沿着他的大腿内侧往下淌。玉逍遥把他翻了个身压在台面上,捞起他的一条腿,露出那个翕张的小洞,俯下身舔舐他大腿的皮肤。地冥羞得满脸通红,伸手遮住他的双眼不让他看,细喘道:“别胡闹,差不多得了……” 他抽出手指放在他的唇边,他说,你的味道像港口,让我想起香港的海。 玉逍遥托了托下垂的腹部,露出下面那个蓬勃的阳具,扶着茎身缓缓地挺进狭窄的rou缝,大开大合地抽动起来——但持续时间不长,应当是缺乏锻炼的原因,三四分钟后玉逍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慢了下来;地冥正处欲求不满之时,含住阳根上下蹭了蹭,伸出手用珠光白的美甲戳了戳玉逍遥的肚子上的rou,先前的春光旖旎消散个干净,他冷冰冰地道:“让你少吃些碳水,又不肯去减肥,如今倒好……”玉逍遥不想听他刻薄,咬紧牙关往他敏感处狠狠顶了一下,地冥发出一声急促的尖叫,说不出话了,靠在台盆上斜眼看他。玉逍遥停顿歇息半刻,恢复了先前的力道,直往他体内撞;地冥的长指甲掐着玉逍遥rou乎乎的胳膊,在上面留下五道红彤彤的抓痕。玉逍遥冲刺一番,声嘶低吼,将精水尽数交在地冥体内,后者抽泣一声,结合处水光淋漓,yin汁喷得两人身上到处都是。地冥平复呼吸,从洗手台直起身来,张开腿摸了下私处,一手湿液,嘲讽地笑了笑:“你叫我怎么去谈事情?” 玉逍遥瘫坐在马桶盖上,已是累得筋疲力尽。他扯了张毛巾在自己疲软的yinjing上擦了擦,顺手丢过去:“回来再洗。” 他想,玉逍遥以前至少还会连哄带骗地说一句,小十七,你别生气,是天哥哥做得不对,然后送上带着青草香与薄荷水气味的吻。现在他们到底算什么?貌合神离的床伴,有名有实的夫妻,非是对方不可、离了就不能存活的伴侣——他从十八岁开始变成他活着的唯一理由,那是他在莎士比亚、易卜生、达里奥·福中无法找寻解释的幸福,那是他二十多岁的理想与爱情媾和孕育的形状,那是支撑他在罗宋汤里缓慢腐烂的番茄散发的恶臭中、高血脂高血压高血糖的医师诊断通知中、整整一个星期不会zuoai不会交谈只会麻木靠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并肩中坚持的真理。 爱情令人盲目。 地冥捡起自己揉皱一团的三角内裤,慢慢地穿上。他想起那个被忽略的疑惑,问出了口:“你要去看哪部电影?” 玉逍遥反应过来,似乎很高兴他愿意赴约,欣喜道:“我那导演师兄的新片,叫什么《丹心》,前阵子入围了戛纳。你还记得他么?名字叫君奉天……” 地冥抄起手边的漱口杯就往他身上扔,玻璃杯抛物线略有歪斜,砸在瓷砖墙壁上发出一声爆裂的脆响,掉在地上支离破碎。 事实上素还真并非十月生人,也对金风玉露毫无情节——他出生于一个草长莺飞的春季,江南柳色鸟语花香,算命的说他注定会成为一个翩翩公子并拥有远大前程。这个真实的出生年月被扼杀在十八岁填写入党申请的时候,谈无欲轻飘飘地提议改在国庆节某天,以后真要进领导班子还能拉好感,素还真觉得此话有理,顺手填了个吉祥日期上去。 如今这个虚假的日子荒谬地变得重要起来:回北京后的十几年,在无衣师尹与屈世途的共同辅佐下,依靠敏锐的政治嗅觉加之贪污腐败的手段成功踏上通往政坛的康庄大道。素还真凭借着强大的人脉和刚硬的手腕盘踞烟草局最高职务,如今有望进军宣传部要职——流言蜚语一出,各路人马纷纷送来贺信,遥祝素局长步步高升万事顺意等等。素还真滴水不漏地都回了,既未有讨好或疏远之意,又事事顾及周全,这般圆滑时常令其他同行又爱又恨。 素还真确实打算迁升宣传部:他时年四十五岁,已经坐在局里最高的交椅,剩下的政治生涯一眼可以望到头——于是私下联系无衣师尹,贿赂了一个存在感不高副部长,要求做的万无一失,将他通融进去。两天前无衣师尹告诉他事情尘埃落定,权可放心,唯一需要做的准备是在入部当天背诵《共产党宣言》节选。素还真不是行事高调之人,听闻此事板上钉钉,心下忍不住兜着几分得意,道,既然现下有如此喜事,不若我做东,我们这些好友知交寻个时间聚聚——我看就两天后的生日罢,你也一起过来。无衣师尹答应了。 素还真又给谈无欲致电,那头隔了很久才接,夹杂着热闹的迪斯科音乐,谈无欲没好气地道:好师兄,你今年给我打得电话比过去十年还多。 素还真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笑着问:你还在北京罢? 在。怎么了? 两天后我做东办生日宴,你来露个脸罢。 你生日不是在……喔。谈无欲恍然大悟,道:帮完你这次,以后至少三年别联系我。 那敢情好。素还真还是笑。谈无欲二话没说就挂了电话。 他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这厢心情十分舒畅,开着路虎回了家。叶小钗正一个人坐在桌边吃饭,餐桌上摆着一碟葱烧大排、一碟红烧茄子,看样子都出自叶小钗之手。见素还真回来,他赶忙要将放凉的饭菜送进微波炉回温,被素还真一把搂进怀中,低头香了好几口,亲得面红耳赤,甜蜜地推搡他、抱怨他:今天怎么了? 叶小钗文化程度不高,听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再加之他也想留一个稍显正派的形象在他心中。素还真摸着叶小钗柔顺的白色长发,又凑过去吻了一下,才道:“过两天是我生日,叫了几个多年朋友小聚,也介绍给你认识认识。” 叶小钗犹豫半晌,还是点头答应了。素还真松了一口气,他知晓叶小钗不是喜欢这种场面的人,但为了他还是作了妥协,心中登时满溢感动。还未开口,见叶小钗转身进了厨房,不知在哪捣鼓半天,抱出一个驼色的纸盒,放在他面前,眼睛亮亮的:送你的。 素还真讶然,如获至宝般打开纸盒,里头静静地躺着一只灰色圆润的长条形手提包,造型新颖,皮质漂亮。他一眼就认出这只包出自大名鼎鼎的奢侈品牌LV,柔情与疑窦梗在喉咙,好半天才断断续续地道:“你送我这么昂贵的东西,哪来的钱?” 叶小钗没有听懂,眼神茫然,转瞬微笑起来,慢慢地比划道:慈郎同我去买的。你喜欢吗? 素还真顿感五味纷杂,一方面叶小钗对他珍之重之,情谊深厚,默默挂念着他的生日(虽然是编造的),令他几近热泪盈眶;一方面这包虽投其所好,也蕴含着叶小钗对他的深情,但一想到实际上购买者是陆慈郎,他又忆起那晚令他难堪的咄咄逼人,多少生出些许抵触。话兜在嘴边,实际出口变了个样儿:“我着实欢喜,你有心了——既然慈郎与你是旧识,不若后天也叫他过来……” 他话音方落,就迎上叶小钗期待的目光,立刻想给自己一巴掌:官场上的话说惯了,还要带回家说么?真真自讨苦吃。只好硬着头皮,当着叶小钗的面,掏出手机编辑一封宴席邀请函发给了陆慈郎。 一大早,素还真就如同一只迫不及待开屏的孔雀开始忙碌起来。他先是在衣帽间的几十套颜色各异的西装摇摆不定,最终出自某位名家之手的纯白色定制西装在激烈竞争中荣获胜利。素还真平日白衬衫大西裤,腰间系着黑皮带,还挂一串皮包钥匙,妥妥一个中年领导的温和形象;如今穿上浅紫衬衫与白色西装,竟有了几分年轻时意气风发的影子:脸也显得不那么圆润,稀罕地现出点尖尖的下巴,头发扎在后脑,勉强称得上像某位港台巨星。接着回到卧室叫醒叶小钗,替他备了套Burbbery的格纹大衣,两人腻歪一阵,在即将迈入危险边缘刹住了车。叶小钗被他亲得满嘴口水,迷迷糊糊地道,生日快乐。他轻声地应和,同乐同乐。 饭局定在一家低调的私房菜馆,管理人找素还真办过事,算半个生意伙伴,早早布置好包厢的装潢与陈设,顾及到玉逍遥等人多少算个公众人物,拍着胸脯保证说不会有记者等闲杂。凯迪拉克还在十字路口的红灯稍作歇息,远远便看见那店门前停着几辆豪车:一辆暗紫色的宾利穆莱纳,显然是疏楼龙宿的手笔,高调得恰到好处;旁边一辆黑色兰博基尼敞篷跑车,应当是地冥的新车;隔了三四个车位,摆放着一辆卡宴,不出所料来自陆慈郎。宾客业已抵达,戏台已经搭好,只待粉墨登场。素还真停好车,两人被侍应生引到包间前,推开门,便是这么一副光景:疏楼龙宿、地冥与谈无欲围坐在麻将桌旁,手上握着一叠纸牌,整一副《海上花列传》的场面;玉逍遥与剑子仙迹大大咧咧地靠在沙发上,从时政高谈阔论到民生,十有八九都是胡天侃地;陆慈郎坐在另一张沙发,鼻梁夹着一副银边眼镜,正在看一本法学著作,见素还真、叶小钗到来,收起眼镜放入胸前口袋,笑道:来了。 大家放下手中的事,纷纷起哄:素局长来了,寿星来了。便将准备好的礼物送过去,疏楼龙宿故作咳嗽,摇着扇子道:“今个儿都是熟人,场面客套话就不说了,祝我们素局早日进军国务院罢。”众人捧腹大笑。素还真摇了摇头,不禁莞尔:“这话可不敢乱说,我若是有了麻烦,上哪说理去?我为人民鞠躬尽瘁的昭心日月可鉴哪!”疏楼龙宿道:“自然是找上头说去,你瞧在坐各位,除了你有做官的么。”又是一阵哄笑。谈无欲本来也跟着聊了几句,甫一瞧见站在素还真身后的叶小钗,大好心情顷刻烟消云散,脸挂了下来,凑到素还真身边低声道:“你怎么还敢把他带过来?存心是要我丢脸么!”素还真莫名其妙道:“你这么生气作甚,一把年纪了,气坏了身子可不好。”谈无欲咬牙切齿:“你是不晓得那两个老孃,成天跟狗一样想从我身上找点把柄,你倒好了,给他们赶上现成的笑话!”素还真道:“你和一个哑巴置什么气,说出去也不嫌丢人。”谈无欲看他的眼神徒然复杂起来:“素还真……没想到这么多年你竟有了这般癖好。”于是投向叶小钗的目光也不再饱含敌意,反倒是掺杂了丝丝怜悯。 叶小钗第一次参加这种宴席,又不认识几个面孔,拘谨地坐在餐桌旁的凳子上。陆慈郎见素还真忙着谈笑风生,便在叶小钗身边坐下,淡淡地道:“今天穿的衣服好看,素还真给你挑的?”叶小钗点了点头,指着陆慈郎深蓝色的西服,竖了个大拇指。陆慈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姓名牌还夹在第二粒扣子中间,抱歉地笑了笑,道:“刚从律所过来,没来得及收拾。”伸手作势要取下名牌,叶小钗握住他的手腕,面上浮现几不可见的红晕,慢慢地道:留着,好看。 前菜盛在服务生的托盘中一份一份端了上来,大家嬉笑着入了座。剑子仙迹见桌上空落落的,少了些红白点缀,自告奋勇道:“老素,我给你送了瓶茅台,今个儿喜庆,一齐喝了罢!”素还真环顾一圈饭桌,道:“是我考虑不周了——好友,劳烦你给大家斟上。”剑子仙迹从那堆包装精致的奇珍异宝中扒拉出独属自己的红色塑料袋,将茅台酒瓶抱在怀中,走到疏楼龙宿边上,就要拿起他的酒杯。后者睨了他一眼,施施然道:“你会倒么?”剑子仙迹没吃过猪rou也看过猪跑,嘴硬道:“说什么屁话。”结果瓶身太重,他一个手滑,猛地撒出一汪水液,空气中顷时旋绕着醇厚的酒香——疏楼龙宿的脸黑了下去,他全然没注意,抱着那瓶茅台站在原地,计量因为自己失误痛失了多少人民币而哀声叹气起来。 地冥慢条斯理地喝着鱼翅汤,阴恻恻地道:“素先生今日带了个大美人,也不同我们介绍介绍一下。”谈无欲一听,心道不好,这人眼力狠辣,想必早已看穿两人关系,话中矛头虽直指素还真,但其中锋芒可是飞向自己的;他与疏楼龙宿还未出手,地冥就已经迫不及待挑起战火。冷笑一声,正要开口回嘴,无意看那叶小钗被点到名,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又暗生出些不明不白的怜爱,收敛了几成刻薄。素还真在桌下牵住叶小钗的手,面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笑:“不过是多年知交,平日一直在乡下待着,好不容易进城一趟。”地冥道:“美人自个儿不说说话么。”一旁安静的陆慈郎突然道:“他是个哑子,别为难他了。”地冥不再出声,低头假装对付碗底剩下的汤水,疏楼龙宿却轻轻笑出了声。 这厢解决了,素还真扫视四周,心中漏跳一拍,方想起从始至终还未见到无衣师尹的人影。掏出手机拨过去,忙音响了半分,提示无人接听。他借口上洗手间,走到门外,给屈世途打电话。屈世途倒是很快接了,听罢安慰道:上午刚开车出去,现在应该还在路上,你再等等。素还真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回到包间就把此事抛之脑后了。 恰巧前菜完毕,服务生推着主菜的餐车走进来,掀开餐盘盖,一份松露鲍鱼炖虎皮鹅掌,一份葱香鸡腿炖蛋,一份清蒸野生大黄鱼,一份鸭油炒见手青,再加其他家常炒菜若干。玉逍遥一见鸡腿就两眼发直,左右一手一个,接力似的啃得满嘴流油。地冥神色勉强,展开热毛巾,给他揩了揩嘴角,才探出筷子,夹了片薄薄的鱼rou,一口要嚼三下才吞咽。剑子仙迹好奇地问他:地冥先生,这有什么名堂吗?他扬起下巴,高傲地道:我正在减肥。 谈无欲嗤了一声,优雅地抹了抹唇,喷溅出冒着火星的子弹,直奔圆桌对岸:“有些人结婚二十年,不像嫁了个老公,像是生了个儿子。”地冥的下唇被门牙咬得发白,他眨了眨像两把羽毛扇的睫毛,细声细气地道:“可总比守着有名无份的婚姻强。”谈无欲鼻子哼出两行白气,冷若冰霜:“我还没到恋猪的地步。”地冥的声音变得尖锐:“谈无欲你这么爱演怎么不去当演员呢?我这合适你的剧本多着呢。” 玉逍遥和剑子仙迹的两颗脑袋正凑在一起探讨中美流行文化发展趋势。玉逍遥陈述观点:美国佬经济冒头现在文化也要争当大国强国,咱们肯定要搞点文化宣传,不然就要落后一等。剑子仙迹十分不屑,粗声粗气地道:美国佬算什么东西?咱们中国上下五千年文化,不说秦汉魏晋,随随便便一个故宫历史就比美国建国史长。玉逍遥道:人家会搞宣传,现在人家一提电影大片就是什么好莱坞、什么超级英雄,影响可大着呢。剑子仙迹不认同:咱们也有张艺谋、陈凯歌,《活着》、《霸王别姬》看了没有?玉逍遥解释:在文艺界影响大是没有错,但毕竟是小众电影。剑子仙迹觉得这人真是说不通,不耐烦地道:天迹啊天迹,你这种就是文化不自信,咱们中国稳中向好着呢,你这个行为说白了就是崇洋媚外。玉逍遥也梗起脖子:我怎么就崇洋媚外了?我那师兄的片子进戛纳了,我今天本来要去看的,要不是地冥—— 气氛剑拔弩张,如同一根紧绷着的弦。地冥本就暗暗窝火,此刻听见玉逍遥的话彻底黑了脸,将手中的勺子用力地摔在骨碟,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玉逍遥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握住他的手腕,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忘了自己刚吃完鸡腿,掌心油污尚未擦拭,尽数蹭到地冥白白净净的皮肤上了。地冥洁癖严重,忍住疯狂嘶声尖叫的冲动,下意识甩开他的手,力道却没控制好,一个结结实实的响亮耳光落在天迹的脸上。 与此同时,疏楼龙宿见剑子仙迹和玉逍遥交谈激烈,大有废寝忘食之趋势,伸手夹了一块肥润的五花rou片,对自己柔情关怀的行为感到陶醉:剑子想必会更加死心塌地。欲要将rou片放入剑子仙迹的碗中,未料到后者被玉逍遥气急,猛然转身,肩头恶狠狠地撞上了疏楼龙宿的手肘,那块闪着油光的rou片以一个近乎完美的曲线稳稳当当地飞落在疏楼龙宿额头上,并在剑子仙迹愈来愈惊恐的注视中优雅地顺着疏楼龙宿高耸的鼻梁往下滑落。 餐桌上阒寂得只能听见粗重慌乱的呼吸声,七零八碎的目光彼此交织又赶忙挪开,在玉逍遥逐渐肿胀的侧脸和疏楼龙宿浸满油污的下颌线来回扫视。素还真方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他张了张口,门外突然响起规律的敲门声。 霎时冲进一个灰蒙蒙的细瘦身影,披头散发,浑身污秽,状若癔症爆发,神态癫狂,他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将手中的瓶子对准主座泼了过去—— “素还真,素还真!你去死!你去死……” 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伴随着一声沙哑难听的嚎啕,音量那样微乎其微却让每一个人的耳膜都剧痛半个月以上——叶小钗捂着脸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化学试剂恶毒侵蚀皮肤组织并源源不断地弥漫人体皮rou被烧焦的恶臭。金少爷倏然脸色苍白, 拼命地觳觫:“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素还真跪在地上,把叶小钗搂在怀中,握紧他冰凉的手,嘴唇哆嗦。他想说别愣在这里,你们这些人平时运筹帷幄呼风唤雨,能不能给我马上拨打急救电话,做点什么、说点什么,求求你们了——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的小灵通在西装口袋里像他的心脏一样发疯似的狂乱震动,陆慈郎替他摸了出来,并拨开手机盖,贴在他的耳畔。他才恍惚回过神,气若游丝地道:“我是素还真,给我派辆救护车过来……” 即使过了许多许多年,他已经苍颜白发垂垂老矣,萎缩成核桃大小的脑子记不住任何人的姓名也不再有任何人知晓他的丰功伟绩,视线被眼球浑浊蒙蔽变得模糊不清,听觉被经年耳垢堵塞变得一片死寂,骨头被岁月推移折磨得脆弱不堪,顽疾接踵而至,似乎要弥补过去二十年健康对他的恩赐。当他奄奄一息躺在见证过他在政坛与情场奋斗几十年的光辉、理所应当是个天文数字的奢靡床榻上,在浓重的昏黑中等待死亡的合媾时,窗外突如其来劈下紫雷疾电,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孱弱的细雨。他原以为能于本想留存至死的爱情残灰中找到片粒纯净的结晶碎片,却只看见自己行将就木的天命中你的微笑。 他会铭记这个时刻。 “素还真,听得见吗——完了,一切都完了,师尹被抓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