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市文学 - 其他小说 - 第一氏族在线阅读 - 章三三七 危难之际(4)

章三三七 危难之际(4)

    不管李儒的过失中高福瑞占了多大责任,至少在军情如火、局势失控的这一刻,高福瑞是确实找不到了。

    很显然,他没有承担责任的意思,而且为人很是机敏,见势不妙跑得极快,赵宁也没有看到这厮。

    拿下了郓州刺史李儒,聚集在大门前的刺史府官员,看赵宁的目光都充满畏惧,不少人手脚发抖。

    赵宁没有正眼瞧他们,负手大步前行,在众官员恭敬有加的避让中,从人群里跨进刺史府的门槛,径直来到大堂。

    等赵宁在公堂主官的位置上坐定,低着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刺史府众官员,按照官位大小,分前后左右站在了公堂上。

    从赵宁的角度望去,一片麦子在大风下低头的景象。

    对这些刺史府官员,赵宁虽然没有半分好感,但也谈不上多么痛恨。

    根据陈奕等人的禀报,因为乾符七年郓州第一豪强方家被灭,刺史被青衣刀客暗杀,而后云家、长河船行等势力匡扶正道人心、制约权力,在李儒到来之前,刺史府的官员们,大部分还是于民无害的。

    在这个世道,只要官吏不压榨百姓,不去迫害平民,不曾草菅人命,哪怕是收授商贾的贿赂,贪污一些赃款,都算得上是好官了。

    而官员在自己捞得家财万贯、吃得脑满肠肥的时候,还能记得为百姓做点实事,切实给百姓谋点福利,那就是青天大老爷。

    毕竟是手握权力的统治阶层,还能指望他们两袖清风不成?

    世家官员或许不贪财,因为他们并不那么缺钱,也不需要聚敛财富贿赂上官,但凡是有切实政绩,官声不差,靠着家族的力量,自然就能获得升迁。

    对很多世家而言,名声跟利益一样,都是立身之本。正常时节下,他们不会做有碍家声的事,否则别说百姓不乐意,家法第一个就绕不了。

    也不是说世家官员就一定优秀一些,没有寒门势力逼迫,世家官员只怕也会倦怠,朝着空谈玄学,不务实事的方向发展。

    依靠家族利益关系,只要不妨碍百姓,不坏了名声,躺着也能升官,为何要费力去做事呢?驱使寒门小官小吏去奔波劳碌,不舒服不惬意吗?

    而寒门官员没有背景,做了实事有了政绩,也不一定加官进爵,他们迫切需要聚敛财富打通关系、贿赂上官。

    加上很多寒门官员少时贫穷,掌握权力显赫人前后,一方面自我膨胀,一方面不想此生再过苦日子,这才会迫不及待贪污受贿、大肆敛财,甚至鱼rou百姓、草菅人命也在所不惜。

    李儒就是寒门官员,并且性格强势,手腕强硬——包括敛财。

    他出任郓州刺史后,这里的官员都受到了影响,加上国战前寒门势力如日中天,所以这些官吏们变本加厉。

    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切的根结都在于“上”。世道正如此,世道歪也是如此。

    水至清则无鱼,赵宁并不仇视这些宦海沉浮的官吏,无论他们是什么出身,哪怕他们贪污受贿。但凡能够守住底线,赵宁就不至于砸他们的饭碗。

    战战兢兢站在公堂里的官吏们,并不知道赵宁是何想法,一个个都心怀忐忑。

    汴梁北面行营大总管的权力太大,手握他们的身家前程,而赵宁一来就处理了李儒这个郓州刺史,威严让人畏惧,谁也不知道赵宁会怎么对待他们。

    “胡人入侵,战局糜烂,社稷危殆,当此之际,本将希望看到的,是尔等戮力为国,引导百姓与三军将士共度时艰。

    “身为朝廷命官,在国家艰难之际,若是连保境安民、抵抗外敌,都不能尽心尽力,诸位还有何面目自称为齐人?

    赵宁环视一圈堂中官员,目光所到之处,莫说没有人敢抬头迎接他的眼神,哪怕是身体感应到他的目光降临,也不少人因为浓烈的威压而身体一颤。

    他接着道:“之前尔等做了什么,是不是该依律治罪,自然有人来甄别。本将要告诉你们的是,本将主事郓州,眼睛里不揉沙子,一切依照法度行事。

    “有功者必赏,有过者必罚,才智卓越者本将不吝提拔,尸位素餐者本将绝不姑息!士农工商三教九流,只要为国战出力,本将一视同仁。”

    “自即日起,郓州通行十七禁律五十四斩的军法,上至本将,下到衙役,不会有一人例外!现在,告诉本将,谁有异议?”

    对赵宁这个王极境中期的大修行者,敬畏有加的众官员,听了赵宁定下的主事郓州的基调,知道什么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连面面相觑互相以目示意都不敢。

    他们同时躬身应诺:“谨遵赵将军训令,绝不敢有丝毫违逆!”

    “很好。”赵宁微微颔首,“擂鼓聚将!”

    “是!”

    博尔术的先锋军已经登岸攻下西河城,郓州距离彼处不过数十里,大战已经拉开帷幕,赵宁必须立马调兵遣将。

    若是左贤王博尔术锐意进取,不是没有可能趁夜奇袭郓州。军队较量首要比拼的是实际战力,兵法首要奥义则是一个“奇”字,出其不意是最常用的策略。

    而赵宁要想守住郓州,也不可能坐视对方的先锋军巩固战果。

    “仓曹主事何在?”

    “下官在......”

    “立即带人,从府库抬十万两银子到本将堂前,你有三刻时间。”

    “下官遵命!”

    赵宁虽然之前一直在晋地作战,但始终着关注国战全局,一方面晋地战事平顺,察拉罕连井陉关都没攻下,另一方面赵宁从来都没把自己当寻常将军看。

    他谋求的是国战胜利,不可能只注意手中战事、眼前敌人,他从重生那一天开始,自身所处的高度就跟其他人不一样,纵览全局是基本。

    他眼下哪怕是刚到郓州,但因为有一品楼跟长河船行在,对这里的军情民情也是了如指掌,知道郓州驻军的遭遇,也清楚刺史府是怎么对待义军的。

    西河城防御使贺平的六万部曲,无疑是郓州战区的精锐,现在这部分将士正在溃败途中,赵宁手中能用的兵马,就只有郓州城外这十余万将士。

    这些将士中,有半数是义军。

    所谓义军,指代的当然是国战爆发后,地方豪强、江湖义士、乡野村民临时组成的队伍。

    他们军备差,没地位,抛家舍业来为国而战,待遇却很凄惨。在陈景河眼中,他们只怕跟牲口没啥区别,否则,不至于连春衣战袍都不供给到位。

    这些将士的心情、士气如何,赵宁用膝盖想也知道。要不是有一腔热血、赤子之心,他们现在就不会还待在军营里。

    眼下西河城丢了,防御使新军损失惨重,郓州需要依靠他们拼命来保全了,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士气问题。

    ......

    受聚将鼓之令,带领几名近卫打着火把进城,义军都指挥使耿安国,人生第一次有了在郓州大街上纵马飞驰的权力。

    这让他看世界的心情变得有些不一样。

    曾几何时,他还是盘踞在水泊梁山的悍匪。

    在说书人的嘴里,他们是大碗喝酒、大口吃rou、大秤分金银,逍遥自在的绿林豪杰,过着被羡慕的生活,有被敬畏的资本。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怒杀人行侠仗义,神龙见首不见尾,好似神仙一般。

    这是一种美梦。

    对于平日饱受权贵富人压迫,敢怒不敢言,只能低眉顺眼苟且偷生的普通百姓而言,这种任性豪放无拘无束,可以肆无忌惮欧杀狗官,毫不顾忌砍下恶霸的狗头,大喊大叫抢夺为富不仁者的钱财,而官府大户还奈何不了他们的生活,简直是世间除了做官、做地主之外,最理想的状态了。

    身有万夫不当之勇,手握金刚不坏之刃,天大地大任意纵横。

    这就是大家都想做的豪杰。

    所以说书先生的绿林故事,总是有很多人来听,越是血腥残暴听的人就越多。

    但大多数人都只是听听,真让他们不顾父母妻儿,抛弃还能苟且的安稳生活,去拿刀杀人上山为寇,他们却是不敢也不会的。

    所以他们只是听听书,听完之后吹吹牛,不会有实际行动。

    做人嘛,首先要分得清美梦与现实。

    但耿安国不一样。

    坐起而行并且无所畏惧,是一个好汉的基本素质,所以他上了梁山。

    到了山寨,耿安国才知道,原来美梦之所以美,就是因为它不是现实;美梦之所以是梦,就是因为它照不进现实。

    现实是另一番模样。

    耿安国看到的最大现实是,所谓的绿林山庄,终究只是土匪窝。

    山上没有良田,但大家要吃饭,怎么办?

    好汉们选择抢劫。

    其实山下有百里水泊,水泊里有鱼,大家可以打渔,山中也有野鸡野兔等诸多猎物,大家可以打猎。

    但如果大家去打渔打猎,那跟渔民猎户还有什么区别?

    大家上山,是来当绿林好汉、任意潇洒的,不是来当庄稼汉跟渔夫的。如果只是为了打渔,大家又何必上梁山?

    况且,庄稼汉跟渔夫没法大口吃rou、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银,想要实现这些,就只能抢劫。

    把别人的银子抢到自己的口袋里来,这事儿很爽快,比起辛辛苦苦没日没夜种田、打渔、跑商,“抢”这个动作是既省时又省力。

    省下了时间与精力,大家才能有更多日夜喝酒吃rou。

    对有本事的人来说,抢劫这伙计也不难,至少比忍受风吹日晒,年年面朝黄土背朝天强。

    到了梁山,耿安国的差事就是劫道。

    一起行动的兄弟们自称为豪杰,耿安国也是这样大声喊的,但他内心深处知道,自己就是个劫匪。

    既然是劫匪,手上就免不得沾人命,哪怕耿安国本意不想这样,但经不住对方反抗,有时候反抗还很激烈,是跟他拼命。

    到了需要拼命的时候,是非对错已经不重要,道德礼义也没了存在之地。

    第一次杀人后,在深林中毁尸灭迹的地方,耿安国伫立了很久。

    他记得那天的烈日很耀眼,茂密的树叶也遮挡不住,他想躲进阴影里,却始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记得那天的山风很凉,虽然是炎炎夏日,却让他觉得骨头发寒,双腿禁不住有些发抖,似乎站不太住;

    他记得那天的山林格外寂静,寂静到让人头皮发麻,总是担心有鬼魅扑过来,商贾临死之际的哀嚎与咒骂,始终萦绕在耳边不肯散去,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刺耳。

    耿安国一遍遍的问自己:这个商贾是不是恶人?

    如果是,那杀了也就杀了,自己这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但如果不是呢?自己岂不是冤杀了好人?

    一个杀好人的人,一定是十恶不赦,应该被千刀万剐的。

    自己要真杀了好人,跟那些鱼rou乡里的狗官,欺压良善的恶霸有什么区别?

    就算商贾是恶人,那是不是已经恶到该杀的地步?

    如果商贾是恶人,他的伙计,商队的护卫,是不是都是恶人,是不是都该杀?

    自己上梁山,为的是不受狗大户的鸟气,活得自由自在,难道是为了杀好人?不分好坏就杀人的劫匪,还能说自己是替天行道?

    下回劫道的时候,自己是不是该在动手之前,问一问对方是不是好人?

    可谁会说自己是恶人?谁会觉得自己是恶人?

    那根据对方的言行举止来判断他们的品性,是不是就可以避免误伤?可面对一群要抢劫自己的悍匪,哪个血性男儿会慈悲善目?

    那一天,耿安国心中无法解决的问题有太多,就像他杀完人后,扶着树干呕吐的酒rou残渣一样多。

    可当耿安国把这些问题,说给见他面色不好来关心他的山寨兄弟时,对方却浑不在意道:我们干的就是杀人越货的买卖,想那么多还吃不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