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五九 大风起(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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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洒落太极殿,将红墙金瓦映照得熠熠生辉。 一众盘膝坐在殿内殿外的大臣,陆续睁开双眼,迎接新一天的太阳。 昨日,宋治要求众臣到太极殿等候时,天色已经不早,两个时辰后宋治并未让众臣去含元殿继续议事,而是以身体依旧疲乏为由,让他们继续在这里等待。 这一等,就是一整夜。 虽说在此期间,宫里提供了两顿御膳,官员们不至于饿肚子,但这种近乎软禁百官的事情太过恶劣,之前从没发生过,让不少人心生不快。 黎明到来,在生机勃勃的朝阳下,百官的心思再度活泛起来。 大部分寒门官员三五成群凑在一起,议论纷纷,极少部分寒门官员面露忧色,看一眼含元殿的方向,又看看赵宁所在的方位,若有所思。 相比较而言,世家官员的神色普遍要难看一些。 但细分又有两部分,一部分如陈氏、韩式的人,忐忑不安,一部分则是没有实力不曾参与陇右之事的,只是面容沉重而已。 陈询来到盘膝打坐的赵宁身边,低声道: “陛下就算要考虑事情,且考虑的事情还很艰难,也不能把百官晾在这里一整夜,这跟软禁毫无区别,对百官已是全无尊重之意。” 赵宁看了陈询一眼:“宰相是想说,陛下已经把我们当成了奴才?” 陈询竟然没有避讳这个话题,肃然道:“不只是老夫这么想,殿下看看那些寒门官员,不少人也正忧心忡忡,显然都是感觉到了这一点,无法接受。” 赵宁意味深长的道:“宰相大人放心,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这天下绝不会有一个奴才,大家或许有贫富之别,但尊严都是同样的。 “孟子曰,民贵君轻。这话我不敢苟同,太不符合世道规则,也永远不可能成为现实。但民与君同等份量,却是理所应当。” 陈询闻言大喜。 他之前没跟赵宁深谈过,不知道赵宁的想法,这不是他不愿,而是赵宁没给他机会——形势容不得赵宁跟世家多有来往,为防止泄密赵宁也不能谈论秘辛。 陈询之前不知道赵宁的打算,也不是那么在乎,毕竟他只是把赵宁当作绝境中的最后依仗,平日里依然走的是自己的道路,希望大多在此。 现在陈氏真到了绝境,其它的路都已经走不通,陈询只能寄希望于赵宁,眼下听到赵宁这么说,立即吃了一颗定心丸,不能不高兴。 “陛下这么久都不召见我们,不知道还要等多长时间?”陈询的注意力回到眼前。 赵宁算了算时间,微微一笑:“就快有结果了。” 陈询似懂非懂,追问道:“什么结果?” 赵宁抬头看了看东天红彤彤的太阳,在万丈霞光下悠悠地道:“大势。” 他当然知道,宋治为何要把他们晾在这里一整夜。 对方是在等赵玉洁回来。 在此之前,宋治是既不能冒逼得赵宁举事的风险,对陈氏、韩式等世家动手,也不能把这些世家放回去,纵虎归山。故而他只能暂时让百官在太极殿呆着。 可赵宁从一开始就很清楚,宋治要等的人,永远也不可能等到。 ...... 含元殿并不是一个适合休息的地方,但一整夜宋治都没有离开这里。 他哪儿也不想去,甚至没心思吃饭喝水,只是在皇位上枯坐。 对着空旷寂静的大殿,他一刻也不停歇的苦思他作为大齐皇帝,面对的这个难以收拾的烂摊子。他不断推演局势的变化,寻找最合适的应对之法。 可无论他怎么想,都离不开一个先决条件:解决赵宁,灭杀赵氏这个威胁。 “贵妃到了何处?还有多久到燕平?”疲惫又痛苦的宋治,又一次忍不住转头问敬新磨。 敬新磨看了一眼天色,躬身回答道:“陛下,应该快了。从陇右到燕平的直线距离是固定的,贵妃就算再耽搁,也该回来了。” 他这话中隐含的意思是,赵玉洁早就该到了。 这一天来,经受着一波又一波强力打击,面对一个又一个危急难解的困局,又被赵宁当着众臣的面当猴耍,末了还发现自己陡然从掌控一切的云端,跌入了深不见底的泥潭,宋治早就心力交瘁,精神面临崩溃。 他恶狠狠的盯着太极殿方向:“传令下去,等到贵妃一到,立即以谋反的罪名捉拿赵宁,但有反抗,当场格杀!谁敢阻拦,照斩不误!” 敬新磨俯首称是。 没过太久,一道不加掩饰的王极境气机,从西南方快速靠近皇城,到了一定范围后,立即落入高手强者们的感应范围。 敬新磨率先察觉,喜上眉梢:“陛下!” 经他提醒,宋治也感应到了那道气机,豁然起身,精神霎时亢奋,满面红光:“是贵妃回来了?!” 他一步跨到殿门前,想要早一些看到赵玉洁。 那是他的全部希望。 王极境修行者经由飞鱼卫引领,到了含元殿前。 宋治眉头一皱。 那不是赵玉洁,只是赵玉洁麾下一名高手。 他心脏一缩,骤然觉得事情不妙。 来的人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而且浑身是血、遍体鳞伤! “怎么回事?!”宋治勉力压下乱跳的心脏,声音如鸭子般难听。 来人跪倒在玉阶下,脸上的惊恐还未散去,悲愤更是浓烈:“陛下,贵妃娘娘遇难了!” 听到这个晴天霹雳,宋治就像是被人用剑刺穿了胸腔,呼吸都在刹那间停止,眼前一黑身体一晃,脚步一个踉跄,差些从玉阶上摔下去! 被敬新磨搀扶住,宋治勉强站稳,双目圆睁犹如鱼眼,死死瞪着玉阶下的修行者:“你这混账东西,胡说八道什么! “贵妃是王极境后期,谁能奈何得了她? “贵妃是朕的挚爱臂膀,是大齐皇朝最尊贵的女人,谁敢杀她?!” 来人半伏于地,身体乱颤,嗓音发抖,但说出来的话却还算清晰:“陛下,杨氏造反了!是杨佳妮带着杨氏王极境高手,在孝文山拦住了贵妃娘娘! “原本......原本杨佳妮已经被贵妃娘娘击败,可就在贵妃娘娘要手刃她的时候,魏无羡带人赶了上来,他们的高手数量一下子超过了我们! “贵妃......贵妃娘娘被魏无羡与杨佳妮联手夹击,虽然拼死奋战,一度将杨佳妮与魏无羡重创,险些突围成功...... “但最终,最终......贵妃娘娘真气耗尽,虽已远逃百余里,仍是被从半空击落,气海当场破碎......” 说到这里,修行者不断磕头请罪,说自己没有尽到护卫之责,有负皇帝所托,罪该万死,但他必须把这个消息带回来,所以没有当场战死。 宋治骇然后退两步,脸上阵青阵白,抽搐的五官扭曲在一起,像是虬扎的老树根,一双充满绝望的眸子里,再也没有半分神采,像是有无数腐尸的死湖。 真气耗尽,气海破碎修为被废,又从半空坠落,自然是有死无生,况且魏无羡和杨佳妮还在现场...... 修行者不说那个“死”字,不过是害怕这个字让宋治无法接受,想要宋治不那么痛苦不那么愤怒,不至于当场完全失去理智,一掌把他拍死。 可宋治如何还能更加愤怒? 他还怎么保持理智? “这,这帮逆臣贼子,竟敢杀朕的贵妃,竟敢斩朕的臂膀,竟敢诛朕的心!朕,朕......朕要灭了杨氏十族!” 如疯魔的野兽般吼完这句话,宋治身体一僵,面上一黑,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身体的力量一下子倾泻得干干净净,他倒在了敬新磨的手臂上。 赵玉洁一死,他唯一的希望便不存在了。 他再也没有可以诛杀赵宁的力量。 他再也奈何不了赵宁! 眼前的死局,于此刻真正化作了锋利如刀的大网,将他从头罩到脚。 他是大齐皇朝最尊贵最强大的男人,是镇压万民的帝王,他也是整个大齐皇朝亿万齐人中,最无力最悲哀的那个弱者。 宋治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 立政殿。 赵七月站在宫门前。 晨阳下,她娇小的身影倍显单薄。 今日她没有穿皇后的服饰,只是一身素衣,看起来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这是入宫这么多年以来,她第一次放下皇后的使命、职责与威严,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喜好行事。 哪怕隔得很远,哪怕这里看不到含元殿,在宋治喊出那句“诛杨氏十族”的时候,她好像也听到了,清澈的眼眸里荡漾起圈圈涟漪。 国战最艰难的时候,她回到汴梁主持大局,稳住了军心民心,立下不少战功,反攻杨柳城得手,还拉起了一支精锐之师,世人莫不敬仰拜服。 那时候,她的光辉照耀千里。 人一生的光辉是有限的,很多时候,那些光辉就是生命的意义,而宋治在她最光辉的时候,让她的人生彻底陷入黑暗,变得再无希望。 宋治夺走她冒死拼搏来的这一切,让赵玉洁取代她的位置时,是那样冷漠果决,没给她任何商量的余地。 宋治与赵玉洁毁了她,至少是半生。 而现在,这对狗男女被赵宁玩弄于鼓掌之间,被赵宁剥夺了一切功业,赵玉洁身死道陨,宋治也付出了惨重代价,并且还会继续付出。 这口恶气,赵宁帮她出了。 赵七月嘴角浮现出发自内心的笑意。 这笑容是如此温暖灿烂,比春水初生更纯净,比春林初盛更活泼,比春风十里更美好,以至于金灿灿的晨光,都情不自禁融化在了她的两个浅浅酒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