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苏紫】山雪(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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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座很高很高的山,山路崎岖难行,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山风呼啸,扬起如烟的雪尘,晴雪牵着他手,微笑着鼓励他,一步一步向山顶爬:“苏苏也到了该要有人好好教导的年纪了。” 绝顶之上竟然并没有雪呢,一个不大的平台上,几间十分俭朴的小屋背山而建。 晴雪将他交到一个人手上就笑着离开了,走到一半回转身来跟他挥手:“苏苏要听话哦。” 屠苏站在平台的边缘,目送风晴雪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白雪皑皑的崇山峻岭之中,再看不见了,回转头来,仰望着站在他身后的人。 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身形高大挺拔,头发眉毛都白了,但是好像并不老呢,身上蓝白色的衣服宽袍大袖,是在山下都没见过的式样,就是脸上冷俊淡漠的神色看上去一点也不温和。 “贫道道号紫胤,你……呼我道长即可。”那人看他转头,也就略略低下头来,缓声对他说。 声音也很好听。 他看着他淡色的眸子有些畏惧,冷淡威严,就像这座终年积雪的巍峨雪山。 “道长……”他有些怯地唤了一声。 那个叫紫胤的人微微冲他点了点头。 他就这样在山上住了下来。 这山上除了紫胤竟然就没有了别人,放眼四方,苍山负雪,明烛天南,脚下便是无边云海,万山自此绵延臣服而下,而这一处却不染霜雪。 他问他想学什么,道法、仙术亦或剑术,他说想学剑术,紫胤就教他剑术。 学武是很辛苦又枯燥的事,扎马步,练耐力,眼耳腰臂,无处不练,从来没什么捷径。紫胤只是跟他讲方法和要求,教他背诵口诀心法,却从不会看着他。他明白自己偷跑每每被他发现的,他却从来不提,他若询问,便极耐心的教导分说,他若没什么疑问,紫胤便也不闻不问。但是他又从来都清楚自己的武功精进,明明从不过问,但差不多的时候便会教他新的东西,后来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再不好偷懒,勤勉起来。那人的神色依然淡淡平平,循序渐进地传授,从不会为他的勤勉奋强或快速领悟夸奖他一言半语,最多不过在他还课时,见他领悟精要,淡淡颔首而已。 紫胤似是吃得极为清淡,也吃得极少,很多时候他都觉得,他只是在陪他吃而不是真的在吃,尤其是最初几日,只有极简单的青菜豆腐,淡得几乎吃不出味来,他每顿又几乎只动一两箸,简直让人怀疑他已经吃过好吃的了。屠苏扒了两口饭,微微撅起嘴看着他,闷闷地说:“没有晴雪做得好吃。” 那人停下来看着他:“那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rou。”黑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紫胤眼中闪过一丝为难之色,然后道:“是该与你吃些rou食。” 从此以后,桌上的菜肴有了很大变化,一道荤腥,一道炒得鲜美的素菜,一碗或荤或素的汤,变着花样来。然后还有小小一碟之前一样没盐没味的青素,是紫胤自己吃的,分量都是极少,以至于后来他想偶尔也吃他亲手做得青菜豆腐都不好意思开口。 他也曾夹了rou放在他碗里,期待地抬头看着他,让他吃:“道长,这个很好吃。” 他却停下来,修长白皙的手指执着青色的竹筷,又将rou夹回他碗里:“好吃便多吃些,好好长身体。”然后就放下了筷子。 不过他也只看过紫胤做那些青菜豆腐,其他的菜到底是怎么变出来的呢?说起来,虽然山上小屋就二人居住,每日生活在一处,他见到紫胤的时候却是绝对算不上多,除了一日三餐,教习功课,以及晚上紫胤会过来看他有没好好睡觉,他几乎是见不到他的,不知道他忙些什么,不知道他如何做得那些菜,也不知道他怎么赚钱。 他就这样被放养了,一整座的山都任他玩闹,可是除了翔三爷,再没一个玩伴。 晴雪对他说自己要去极远的地方,让他乖乖跟着这个人。起初他还默默的忍耐着,后来他开始不停的问他,晴雪什么时候回来。 紫胤霜染的眼睫缓缓开合了一下,转向了远方,清冷的声音传来,不见起伏:“她不会再回来看你了。” “为什么?她说去了很远的地方……就像爸爸mama一样吗?” 紫胤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她死了。” “死?” “这世间万物都有穷尽之时,死了,就回不来了。” “……不可能!你骗人!” “我没有骗你。” “呜呜……我不信……你骗人!”他一下坐到了地上,将头埋在腿上,大哭了起来。 紫胤轻轻叹了口气,就这样站在他身旁陪着他,看到他抽泣渐渐止住了,又淡淡地开了口:“屠苏,人这一辈子,总要经历许多悲欢喜乐、生离死别,这世上无人能伴你至永远,再重要的人,也总有分别的一天,等轮回过后,这一世情缘也便烟消云散,此方是天道伦常,你既做了人,便避不开七情六欲,这一生总要学会面对这些情感,唯有心意坚强,方能持身正行。“ 八岁的孩子似懂非懂,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紫胤又轻轻叹了口气,将他抱了起来,拂了一拂他的衣裤。 他慢慢从失去晴雪的悲伤中走了出来,也逐渐接受了再也见不到晴雪的事实,她那样的离去便是不想让他难过,那么他应该快乐地活下去,何况还有一个对他极好极好的人。 其实很容易感受到那冷淡的人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为他添衣加被,为他更衣梳发,却从不会像晴雪那样给他拥抱,让他枕在他膝盖上休憩,陪他无所事事地看天,更不会象晴雪那样叮咛嘱咐,最多只是抓到他偷跑时淡淡一句:“莫要跑得太远了。” 他想找他说话,想让他陪他玩,可是总找不见人,也羞于说出口,有时明明知道他在房中,也不敢去打扰他,不知道为什么,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在他面前,仍然会觉得拘谨,放不开,还有淡淡的尊崇而生的畏惧。 就算那个人就在他面前,他也不敢像对晴雪那样直接扑上去,他找不到亲近他的方法。除了那次痛哭让他俯下身来抱了抱他,便是教学剑术才会跟他有些肢体接触吧。 好在小孩子总是有很多可以玩的,何况他现在一个人拥有了一整座的山。 再后来,他长大了些,他开始很频繁的问他,想不想下山,当然这频繁是相对于他其他的话语而言的。晴雪说他是内向的孩子,紫胤比他更加沉默寡言,除了讲解心法剑招的时候会不厌其烦,其余都是极少的话语,还特别简短,不过是叫他“吃饭”“睡觉”,连一丝起伏也无,顶多在他玩得不像样的时候淡淡斥一声“胡闹”,却从不多加约束,以至于他想多听听那清冷低沉的声音就要不停的跟他请教。 起初他很兴奋,听他一问就飞快地点头,然后飞快的跑下山去,去山下小镇玩耍。他发现以自己现在的脚力,下山真是极快了,已经想象不出为何当初上山的时候如此费力。紫胤对他唯一的要求就是晚上要回来,等他贪玩到月上中天才气喘吁吁跑回来的时候,紫胤总是静静的立在山崖上等他,不知立了多久,映入他眼中只是一副清寂的背影,负手而立,玉冠高耸,雪发如瀑垂过腰际,端凝直似雕像,只在听到他的声音后转过身来,淡淡看他一眼,见他无碍,也就一声“吃了饭,早些歇息”,便径自回房,然后,他就再不敢回来晚了。 后来山下也就不是那样吸引人了。 但紫胤依旧会问他想不想下山,他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他说的下山,是离开他,走得远远的。 “道长很希望屠苏离开吗?屠苏在山上可是误了道长清修?”他忍不住问他。 紫胤似乎怔了怔,不过也看不出多余的表情,缓声道:“你也十六岁了,如今的剑术行走江湖亦足够自保,当是该自行历练的时候了。或许遇见白首之人,愿与你共度余生……” “为什么?”不听他难得解释的话语,突然就打断了他。 “……?”紫胤果然完全没有在意被他打断,只是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为什么养我教我却不管我。” “我……只是希望你不再为我禁锢,可以遵循自己心意而活,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可以活得自由自在。” “……”这话似乎有哪里不对。 “那我还可以回来吗?” 紫胤淡淡点点头。 “那时候你还会在这里吗?” “这……”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我想回来的时候能见到你。” “……好吧。”他冷俊的面上显出一点为难的神色,就像当初他要吃rou的时候一样,迟疑了下,最终还是淡淡的应了下来,这次却没什么合理的理由。 你让我走,我便走吧。 第二日,屠苏便下山了。 紫胤为他做了最后的早餐,递给他一个青布包袱和一柄黑鞘的剑,看了他一眼,便转身欲去,连一句告别的叮嘱也没有。 “我以前,定然不是这么叫你的!” 他大声冲着他说,紫胤果然转过身来,他的容颜就像他八年前上山时第一次看到他一样,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皓眉蹙起,淡色的眸闪了一闪,甚至透出一股凌厉来。 可是,他已转过身向山下跑去了,他要他看着他离开。 就像在跟那人较劲一样,他在江湖上恣意行走,他要让他就这样在山中等着他。 紫胤说他的剑术足够自保,下山一趟方知,行侠仗义,快意恩仇,愈见磨练,原来这世上已难觅敌手。结交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也有向他示爱的女子,这世上果然有那么多好玩有趣有意义的事,当然,也有越来越多人开始打听他的师承。 师承…… 翔三爷从月上划过,清呖一声,落在不远处,他坐在冷月笼罩的树梢上,摸出怀里一张泛着莹蓝光泽的符篆反复翻看着,然后将它叼在唇间,双手枕在脑后,靠上背后的枝干,背上负着那柄用布巾包裹着的黑鞘的剑。 紫胤给他的剑看似质朴无华,普一出鞘便寒光黯黯,剑气逼人,不用懂剑,便知是世间难觅的宝剑,紫胤给他的包袱里有几件换洗衣物和足够多的盘缠,还有这张符篆,虽未与他言明,他也知晓,若是他遇上危险,只要捏碎此符,那人便是身在万里之外,也会即刻赶来。 他就这样想着,想着他在山中等着他,就让他觉得安心。 就这样,他这样心安理得的在江湖上漂泊了四年,突然有一天,就想要回去了。 他日夜兼程的往那座北方的高山赶去,穿过山下的小镇,不做丝毫停留,金乌已落,月兔东升,他运起气劲飞速地向山上掠去。 那清冷入骨的背影就像多年前那样立在崖边,一样的玉冠高耸,一样的雪发如瀑,不知立了多久,听到他的声音转过身来,淡淡看他一眼,见他无碍,淡淡地问他:“吃饭了吗。” 他静静地摇摇头,看见那与四年前一般无二的人淡然的转身去了厨房,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也没多看他一眼,似乎他从未离开过一般,冷漠得让他觉得熟稔又失落。 桌上是两盘没盐没味的青菜豆腐,只是这次,紫胤只摆了他一人的碗筷,就坐在他旁边陪着他,淡淡的声音跟跟他解释:“你回来的匆忙,未及下山采买,今日便委屈你了。” 他大口扒着碗中的饭菜,闷闷应了一声,原来,这么多年,他每日都为他下山置办菜肴,风雨无阻。 就这样沉默下来,他一个人吃着,又过了一阵,清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些年……过得可好。” “……好。” 那人就再不说什么话语,默默陪着他。他将有些模糊的视线集中在碗中,突然觉得无比的委屈,也想问他好不好,问他是不是每天都站在崖上等他,一直到寒露凝霜,月上中天,可是就是开不了口…… 怎么就忍心走了这么久呢? 他躺在他自己的床上睁着眼看着屋顶,心绪翻滚。这屋子跟自己离开时一样干净整洁,只是被褥换了一床更宽大的,想来紫胤是觉得他又该长高了,不知何时备下的。 你说这世上无人能伴谁至永远,再重要的人,也总有分别的一天,可是在你的生命中,是否只有你伴着别人,而你重要的人就这样一直一直离你而去呢?你是否真的习惯了,就再没有了感觉,还是为了害怕这样的离别,便不再让别人的感情变得深重呢? 他猛然从床上跃起,冲到紫胤房前,一掌推开了门。 房中不过一桌一案一书柜并剑台衣架,还有一张冷硬的石床。一灯如豆,紫胤取下了发冠,雪发披散,正在更衣,听到撞门的动静转过头来,似乎对他的无理有些惊讶,温润的灯光让他脸部的线条显出一点柔和,然后他又转回头,将褪了一半的衣物重新拢上袖子。 屠苏怔了怔,在山上八年,虽是只有他二人,紫胤从来都是冠袍齐整,玉冠高耸,身上道袍层层叠叠裹得严整,他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松散的样子。 然后他转过身来面对他,淡然地问他:“何事?” 黑衣的青年抢上两步单膝跪在他面前,压着喉头的哽咽,唤了一声:“师尊!” 紫胤的动作蓦然凝住了,银灰的眸子中划过复杂的神色,良久,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 山中若雪经寒,世上冷暖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