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烈日当头，昭远镖局前的茶摊上聚了好些江湖人，都在谈论今天镖局招收伙计的事。昭远镖局在长安经营多年，镖师多，招牌响，走镖时鲜见找他们麻烦的，发的银钱又丰厚，是以每年招收伙计时，门槛都要被踏破。 唐落在日头底下站了一会儿，也找着空当挤在人群里递上名帖。他出身唐家堡，被师父遣出来历练，想在昭远找个差事做做。那收名帖的管事热得满头大汗，伏在木桌上录下他名字，抬头看他一眼，不耐烦道：“把斗笠摘了看看。” 唐落顿了顿，没说什么，伸手把斗笠摘下来。 周围响起一片低低吸气的声音。 唐落不是很自在，垂着眼帘把斗笠戴了回去。那管事愣在那儿，好半天才回神，自觉失态，恼怒道：“我们这里招的是镖师，你这小白脸吃得了这苦吗？” 唐落不卑不亢道：“江湖行走，自然吃得。昭远镖局威名在外，当家总镖头都是女子，想必不会以貌取人。” 那管事碰了个软钉子，鼻子里哼了一声：“行行，后面排队等消息去吧。”顺手把录着唐落的单子垫到了最下面，这摆明了是要最后一个递进去，跟不录用没什么区别了。 唐落心里有点气恼，但也没有办法，后面几个壮汉催着他让开，嬉笑说些含沙射影的玩笑，甚至有人在他燕云衣布料最薄透的后腰处用满是汗的手摸了一把。 唐落无法，只得转身挤出人群，身后响起一片粗俗的哄笑。 他挤出一身薄汗，索性坐在茶摊上要了一壶淡茶，一边解渴一边想别的出路。正烦闷间，就听大路上起了喧闹声，几匹好马从街里直冲到镖局大门前，把围着的人群冲开一个口子。马上风尘仆仆下来一队人，皆是明教弟子打扮的胡人，他们满面疲倦，还有人身上带伤，为首的年轻弟子一下马，便一边高声用胡语朝院内喊人，一边去后面的马上扶下一中年女子。 那中年女子面色煞白，眉间浮显一丝红线，口鼻出血，一下马便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登时昏死在地。年轻人看起来心急如焚，立即半跪下去捞住她，门口的管事也搁下笔急急赶过去。 年轻明教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大声吼问：“秦蓝心呢！她人在哪？！” 管事战战兢兢，抖着嗓子回他：“秦……秦大夫一早出去采药了……” 年轻人登时急得额角青筋暴起，大声让手下人去附近医馆找大夫。 唐落看得清楚，搁下茶杯走过去。那管事正试图在帮年轻人抬起那女子，一见他便不耐烦驱赶：“去去去，有你什么事，边儿去。“ 唐落淡淡道：“你们再抬她走一段，不用到内堂她就会死。” 他声音不高，却足以引起年轻人的注意。他猛地抬头，明教朔雪衣兜帽下一对泛着血色的浅色眼珠牢牢盯住唐落，干裂的嘴唇里挤出一句话：“……你能救她？” 唐落没回答，在他身边蹲下，分开女子的眼皮看了看，问：“有冷井水吗？” 管事不敢不答，道：“有，有有，灶房有水井！” 唐落吩咐：“取一碗来。”他伸手从怀中取出一个青色小瓷瓶，拔开塞子，倒出一粒鲜红的小药丸，捏开那女子的嘴就要喂下去。 不料那年轻人警觉非常，一把捏住他的腕子，问：“这是什么药？” 唐落温声道：“在下唐门药堂弟子，最擅辩毒，她眉间已经显红，这药可以暂时压制发作，并无什么害处。”他看年轻人不信，只得示意他松开自己，自己服了一颗，且张开嘴示意确实已经咽下去了。 年轻人盯着他斗笠薄纱下微张的淡红嘴唇，径直红了脸，嗫嚅道：“我、我并非怀疑你……” 唐落淡淡道：“人之常情。”他没再说什么，又取了一颗药丸，用井水给人服下。不过几息时间，那女子就呕出几大口血，人徐徐转醒。 年轻人大喜，忙不迭招呼人，一齐把她扶了进去。一群人呜呜泱泱挤进门，再没人管唐落。他笑着摇摇头，起身回茶摊，慢慢喝净余下的冷茶，戴上斗笠，正待离开，忽然被人叫住。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那年轻人，大概是把人送进去安置妥当便急匆匆奔出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兜帽没遮住的半边饱满额头沁着一层亮晶晶的汗水。 唐落温和道：“没事了吗？” 年轻人又喘了几口，摘下兜帽，道：“差人去请……请大夫了。”他虽年轻，却比唐落高上几寸，此时微微低头向唐落抱拳，“多谢兄台救命之恩！” 他官话说得极好，唐落心下略诧异，忙回礼：“不敢当，只是身上正好带了刚配的解毒药。” 年轻人犹豫一下，问道：“兄台可是想入我们镖局？” 唐落点点头，道：“不过刚才贵镖局的那位管事……似乎不是很看好在下，如此便不必勉强。” 年轻人愣住：“这却是为何？” 唐落据实相告：“大概……觉得我看起来不像能押镖的吧。” 年轻人恍然，小心翼翼瞥了他一眼。眼前的唐门腰身高腿长，细韧的腰看起来就窄窄一把，脸藏在半透的纱幕后，白皙中带着些朦胧的清致，瞧来令人心旌摇荡。他不知不觉看得脸发红，连忙道：“是他眼瞎！光是兄台刚才那辨毒的眼力就不是一般江湖人，兄台若不介怀，可愿加入我们镖局？” 唐落看着他红透的耳垂和躲闪的目光，微微弯起嘴角：“不会坏了你们的规矩吗？” 年轻人听他这样答，知道是应下了，喜道：“这有什么，我阿姐是总镖头，你救了她的命，谁敢多说？” 唐落道：“原来是令姐，难怪你那么着急。” 年轻人点头称是，道：“这次押镖回程路上突遭袭击，怪得很，回去得彻查一番。”他停了一下，不欲多说，转而问：“我汉名陆回风，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唐落轻声道：“在下……唐落。” 陆回风笑了，去桌上帮他拿了行囊，浅琥珀色的眼睛弯起来：“唐兄跟我来。”